她定記得十分清楚。昨日賺了多少,今日賺了多少,她會一枚一枚地數個清楚,她會仔細觀察木牘上的小篆,他的小篆寫得真好呀,筆筆畫畫蒼勁有力,與他堅硬的心性一般無二。
但如今有多少刀幣,她沒有再留意過。
他重新送來的新木牘,她隨手堆在案上,好像都被槿娘收起來了。
她也沒有問過槿娘到底有多少。
小七如實回道,“奴不記得了。”
那人便笑,“是二百二十枚。”
她抬起眸子,亦淺笑點頭,“是。”
大概是罷。
那人又道,“母親留阿婭在宮裡養傷,她不會再來,你不必憂心。”
小七點點頭,“是。”
他說了不必憂心,那她便不必憂心。
那人又道,“我近日都在營中,你若有事便差周延年尋我。”
他尋常大多在宮裡主持國政,若在大營,大抵是又要起戰事了罷?
小七恍然點頭,“是。”
“過幾日扶風滿月宴,王叔已送了請帖過來,你與我一同去罷?”
小七憮然。
去扶風自然好。
正大光明地去見良原君,那自然好呀。
可心裡又極盡掙扎。
總覺得不去,便能迴避很多問題。
譬如說,不去見良原君,也許就不必去做不得不做的事。
假使有不得不做的事,那真希望這樣的事越晚越好。
她一邊盼望著良原君登極燕宮,厚待魏國,一邊又盼望著蘭臺的人......
若蘭臺的人一定要死,那也不要因她而死。
就為那一句“她是我要娶的人”,也許就為這一句話。
他的目光溫柔坦蕩,她幾乎要迸出淚來,倉皇垂下頭去,“是。”
他依舊坐在車內,伸手挑開了帷幔,“小七,回家罷。”
到底哪裡才是她的家呀。
魏國才是她的家呀,蘭臺怎麼能算作“家”?
她低垂著頭沒有再去看他,穿過帷幔下了馬車,眼裡噙著的淚一遇風登時滾了下來。
蘭臺內亭亭如蓋的木蘭枝椏伸出牆來,她記得府門處的這幾株,春日時節綻出的是紅粉粉的顏色,碩大的一朵朵在日光中肆意招搖,也有幾分料峭小桃風的模樣,可在朦朧的淚光裡也漸漸再看不清晰了。
周延年打馬起步,那人的王青蓋車鑾鈴作響,小七忍不住止步回眸,那人竟亦在怔然望來。
鮫紗帷幔在風中搖曳生姿,他那雙鳳眸星目幽深不見底,似要將她吸捲進去。
她極力地想要從他的眸中掙脫出來,將將要擺脫離去,復又被吸噬進去。好似佈滿藤蔓水草的深潭漩渦,將她整個人都纏繞得死死的,她便陷在這幽潭裡半晌都掙脫不來。
想起才去安邑那日,在雙耳青銅浴缶裡曾經做了一個悠長的夢。
夢裡看見十里紅妝,千人儀仗,隱約聽見黃門鳴鼓,那周遭宮門嵯峨,殿高百丈,也不知是何處的宮城。
她還記得暗沉沉的宮門甬道又高又長,延綿數里,望不見盡頭。
那人的車駕鑾鈴作響,回眸時冕冠垂珠前搖後晃,牢牢遮住了他的臉,夢裡小七看不清那人模樣。
只記得那人低笑一聲,叫道,“魏俘。”
夢裡總覺得那人熟悉,彷彿認得。而今想來,身在高位又叫她魏俘的,哪裡有旁人。
那人便是許瞻呀。
他的王青蓋車已經遠去,繾綣的目光也已然不見了。就似他將才決然地說“不能”,馬車賓士,也只留下一溜長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