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停,成了一個“自說神”。看了不少的醫生,也吃了不少的藥(藥都被我偷偷扔到床底下了),卻沒有一點起色,也就只有“天要下雨孃要嫁人,由它去吧”。好在我們那兒的人都相信喊魂這麼一說,所以也沒有誰因此而對我父親的黨員形象提出非議和攻擊。當然,父親是堅決不親自參與喊魂活動的。母親帶著哥哥姐姐給我喊魂時,他就戴著眼鏡看書。我一度對父親看書的姿勢很困惑,人家近視眼都把書放近了看,父親卻把書推得遠遠的,有時拿書的胳膊都伸直了,遇到看不清的小字時,他就努力地將胳膊最大限度地伸直,將頭往後仰,那樣子實在古怪得很哪。長大了我才明白了,怎麼著?我父親是個遠視眼,越遠的東西越看得清,近了反而模糊了。咳!父親看書有一個規律,白天看偉人的皇皇鉅著,晚上看的是一本《羅成顯魂》、一本《二度梅》、一本《秦雪梅弔孝》,都是油印豎排的,三本書翻來覆去地看,也不乏味。看到過癮的地方還唱,唱得比哭還難聽,像喊魂。父親看書時,母親站在屋外的山峁上為我喊魂。我看不見母親喊魂時用了一些什麼道具,但我聽母親的喊魂一點也不覺得害怕,心裡充滿了水一樣的感動。母親的聲音悠遠,綿長,有一種讓我靈魂舒坦的韻律。母親的聲音很大,好像害怕聲音不夠大,我那遠去的靈魂聽不見似的。
靈魂的事(2)
母親在屋外喊:毛頭哎,回來喲。
姐姐(或者哥哥)在屋內答:回來了……
毛頭哎,回來喲……
回來了……
毛頭哎,回來喲……
回來了……
據說每天晚上要喊上一百聲,所以母親的嗓子總是啞的,眼泡總是紅腫的,神情總是憔悴的。我一日日地瘦了下去,成了皮包骨。母親一日日地瘦了下去,成了骨包皮。三個姐姐兩個哥哥輪流值日,每人在我的床前答一個晚上。我二哥最壞,母親喊毛頭哎,回來喲,他在家裡小聲答,不回來。父親從書上抬起了眼,瞪了我二哥一眼,我二哥吐吐舌頭,大聲答,回來了。這一切都被我看在了眼裡,所以我認為父親是關心我的,只是他不願表露出來而已。他總是很愛面子,把面子看得比什麼都重要。
天氣已過了炎炎的夏天,轉眼是秋風蕭瑟了。我還是那個老樣子,一天到晚神神道道。我自己心裡很清楚,我的魂根本沒有丟,我只是不想同大人說話而已。但是人的膽子明顯地小了很多,天一黑我就鑽進了被窩矇頭大睡,而且還要點燈,一吹燈我就會看見一隻碩大的黑鳥伸了爪子來抓我的心,我就嚇出了一身汗,我每天晚上汗都溼了衣服。有個知青說我這是盜汗。這時的知青已經陸陸續續開始回城了,向叔叔也走了。小蘭姐姐也出嫁了。小蘭姐姐出嫁時,我躲在家裡哭了一場。母親問我哭啥,我說我捨不得小蘭姐姐。母親高興壞了,這是我幾個月來開口對大人說的第一句話。母親逢人就說,誰說我們家毛頭是個神經(精神病患者),他心裡有數得很,曉得哪個對他好,人家小蘭出嫁他哭得個淚人兒似的。母親逢人便說,她是想讓別人分享她的喜悅呀。
母親還是繼續為我喊魂。我不忍心我的母親再這樣為我而操勞,於是我不同小貓小狗們說話了,我開始同人說話。我的瘋病就這樣好了起來。母親認為是她把我的魂喊回來了,父親也對我和藹了起來。小村的夜晚,突然沒有了母親的喊魂聲,顯得格外的空洞,開始的一段時間,很多人反而不習慣了,他們說不聽到那一聲聲的喊魂聲睡不著,心裡總覺得在等一個什麼東西。
小村又回到了往日的平靜,可是突然,全大隊的人、全公社的人都沉浸在了一種更大的恐懼和悲痛中。我父親整日裡沉著臉,我爺爺哭得昏死了過去,醒來後眼睛就什麼也看不見了。我爺爺成了一個瞎子。
聽大人們說,毛主席他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