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鷺有些吃驚,他覺著這曲調特別得耳熟。
在哪裡聽過呢?按說他聽過的古琴曲並不多,只偶爾聽王昔和文笙師徒兩個彈起,多半過耳即忘,絕不會熟到這般程度。
就好像前段時間,有誰曾在他耳邊長時間地反覆彈奏過。
旋律簡單明快,只有很短的一小段,文笙由頭彈到尾,隨即很自然地反回去,重新接上另一遍。
啊,雲鷺想起來了,是戚琴。
前段時間他傷重不能下床,戚琴每每來醫館看他,稍有空閒,就會坐在床榻邊,拿胡琴反反覆覆地拉這一小段曲子,嘴裡隨之哼唱,久而久之,他也跟著記了下來。
他跟隨戚琴這麼久,還從未見他這麼專心致志地研究哪一支曲子,這曲譜得自於那姓黃的細作,戚琴將之戲稱為伐木曲,又說其中很可能蘊含著巨大的威能。
但是戚琴始終沒能將其參透。
顧姑娘到底怎麼想的?怎麼會突然彈起它來?
文笙什麼也沒有想,她的腦袋這會兒已經完全地放空了。
“伐木叮噹”很短,節奏歡快好記,加上這段時間戚琴在研究它,師父王昔也在研究它,等到了長暉。厲建章也是晝彈夜彈,整天在文笙耳邊響的都是這一首,真是熟到不能再熟。所以到這時候,一旦她什麼也不想,就下意識地把這支曲子彈出來了。
它出自神秘莫測的《希聲譜》,多少樂師在高祁家中一起研究過它,不解其中真意。
有人說《希聲譜》故弄玄虛,是不知何人同天下樂師開的一個玩笑,也有人說這曲譜是道高深的謎題。只有解開謎面,方能找到正確的答案。
但文笙這時候就是規規矩矩在按照那原譜彈奏,一個音也沒有錯。
這是一支在伐木中所作的曲子。
伐木丁丁。鳥鳴嚶嚶。伐木許許,釃酒有藇。伐木於阪,釃酒有衍。
這是前世《詩經》裡對伐木所做的形容,孤獨的伐木者。遠離塵世的喧囂。他可快樂?人生的意義又在哪裡?
大約很少有人會有文笙這樣的經歷和感觸,這一年間她跟著王昔,在青泥山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親手揮動著斧頭,伐下的木材不知幾許,這其中自有大快樂,非心無雜念者不能體會。
山野間勞作之時。天特別清,草特別綠。四季都有可愛之處,颳風很好,下雨也不錯。
雖然常常會有汗水混著泥巴沾滿臉頰,心情卻變得說不出得暢快。
所以文笙彈奏這支曲子,看手法好似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七絃叮噹間卻洋溢著連她自己都沒有覺察到的歡快和熱情。
此時何止是那娃娃臉,就連山崖上正交著手的那三個也都是滿心震驚。
趴在石頭上的付春娘“嚶嚀”一聲,睜開了雙眼。
她人雖然醒了,卻茫然不知身在何處,只是覺著心情很好,好似春天來了,她躺在家中後園的花架子底下,身上被太陽曬得暖洋洋的不想動彈,空氣裡好像還飄著一陣甜香,那是孃親最拿手的玫瑰百合酥,因為她喜歡,孃親便不嫌麻煩,隔三差五地下廚,親手做給她吃。
那幾乎是付春娘一生當中最美好的時光。
幸福,甜蜜,安穩。
娃娃臉不是沒有同人交過手,就是那天在寒蘭會上他被姚華以羯鼓擊敗,碰了一鼻子的灰,那也不是現在這種奇怪的感覺。
沒有衝擊對抗,沒有壓制和被壓制,甚至他都沒有遇到什麼阻力,手裡的鐵板照敲不誤,發出的聲音依舊尖銳難聽,但是他卻發現,方才還湧動在自己心頭的那股殺意不見了。
如同雪遇驕陽,融化,蒸騰,到最後不留絲毫痕跡。
突然之間,就連他自己都覺著這鐵板再敲下去沒什麼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