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好久了,說起來不過是三言兩語的事。茅山解放那年,我去報身份。部隊上一個同志接待的我。他說話很隨和,問我家裡是幹什麼的。我說是開藥鋪的。他又問開藥鋪吃什麼?我就說鄉下還有幾畝地,收點課。他就說收課就是剝削呀。給我寫上工商業兼地主。我覺得不合適,又不敢說。他看出來了,沒跟我耍態度,只說今天人多,你要不同意,明天再過來一趟,把情況詳細說說,能改我就給你改過來。這樣,我就回來了。誰知第二天等我過去,說是他隨部隊緊急開拔去了四川。新接手的同志說:我不能隨意給你改,你若能找到當初給你定成分的同志,讓他出個證明,我才能改。可我到哪兒去找他?別說他姓啥,叫啥,就連部隊的番號我都弄不清楚。問誰,誰都不知道。這頂地主的帽子,就這樣戴了幾十年。你們說,當初我若是不多那句話,或是堅持把成分改過來,何至於會有後面這些事兒?”他拼命吸著煙,濃重的煙霧一縷縷從他嘴裡鼻腔裡衝出來,慢慢在他頭頂形成一個罩子,遮蔽著他臉上的痛楚和負疚。
益生堂 第三章(25)
魏學賢知道,這種負疚遠比身體的苦難更讓人難以忍受,它會像文火一樣,在人的心裡慢慢燒,慢慢燒,直到燒成灰燼。
第二天,士霞聞訊過來,要接家禮去她那兒住。家慧說:“在我這兒多住一天,明天我把家義找來,你們哥倆見見面。”士霞撅著嘴說:“有啥好見的?要見,早幾年幹啥去了?如今帽子摘了,要回城了,又來認弟兄。裡外裡的好人,都叫他做了。”
家禮不吱聲。
家慧說:“我跟你說過記人之功,忘人之過的話,你又忘了。”她的語調平和,但話裡的分量很重,士霞不再吱聲。家禮不置可否,也算是默許了。
家義來時,家禮正把屋裡弄得紫煙繚繞。他的煙抽得很兇,有時連火柴都不用,一支接一支地續。家義看屋裡一層藍煙,手在臉前揮揮,隨口說了句:“咋這大煙?”
他身上穿了件藍咔嘰布的中山裝。家禮沒看清是誰,卻先看見了衣服上的四個兜。文化革命以後,他看見穿四個兜的幹部,屁股就下意識地往上抬。這會兒戰戰兢兢地正要起身,被家慧伸手攔住,說:“是家義。”
家義沒等看清他的臉,趕緊叫了聲:“大哥。”家禮眯眼看著他,招呼道:“你來了?”他的眼睛在中山裝的四個兜上跳來跳去,嘴裡乾乾的,說不出更多的話。
家義看他聳著肩胛骨,關切地問:“大哥,你穿少了吧?”家禮動作遲緩地把衣服的下襬撩起來看了看。家義看清他穿的是件薄襖。已經是春末了,這件衣服顯然厚了些。可是他肩膀聳著,分明又是一副怕冷的樣子。
這頓飯比家貞那回吃得還要鬱悶。不管家義、家慧怎麼殷勤,家禮總是蔫蔫的,像烈日底下曬久的花草。吃完飯,家義本想多坐一會兒,家禮一個勁兒催他:“你快回吧,一會兒單位上又要找。”家義不知他的用意,有點兒尷尬,說:“誰找我呀?”家慧說:“大哥,今兒休星期天,家義不上班。”家禮說:“我是怕給他找麻煩。”家義看他臉上的表情,不像是在嘲弄自己,心下略為寬解了些,轉個話題說:“大哥,這次回來,房子的事你咋打算?”
士霞和魏昊本來在廚房幫著收拾,聽見這話,跑出來說:“房子的事還不得靠你,城裡現在管事兒的人,我伯一個都不認識。”家義說:“房子的事最好還是以大哥的名義出面,託人跑腿的事我去辦。”家慧點頭說:“這樣好,這樣最好。”
士霞似笑非笑地看著家義,說道:“二爹,我伯能不能回城,可全看你了。你使上十分的勁兒,他就有三分的舒坦,你使三分的勁兒,他就連一分舒坦都沒了。”家義說:“哪能全靠我?士雲的女婿不比我還能說上話嗎?”士霞說:“女婿畢竟比不上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