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內監,一前一後地一齊出現在了院內。
杜如晦的目光向那張一貫英氣勃發的臉上掃去,只見那臉面上豪宕明朗全被蒙在一層厚厚的冰霜之下,霎時他便凝住了渾身上下的氣血,前殿的結果,大致瞭然於胸。雖早已將落敗後的各色境遇都試想過一遍,此刻杜如晦的一隻腳仍不自禁地朝後頓了一步。
……
這一整日,穆清在府中竟沒一刻安寧的時辰。這些年來大大小小的事也遭遇了不少,而今也已是二十五六的年紀,按說這些事驚不著她,原不該這般浮躁。只是昨夜她分明在杜如晦的眼底瞧見了鮮少出現的猶豫不定,入睡後他從她身後攬著她,下巴抵在她的後脖頸,直至四更,後脖子上的肌膚依然能覺察到他細微的嘆息,她不敢動彈,只得佯裝熟睡,心口卻好像有些甚麼東西,被一點一點地揪去。
後院的石凳,成了燒炙的炭盆,才坐了不到一刻的功夫,便起身轉開。迴廊外沿一溜硃紅漆的桐木長凳,也成好似佈滿了木刺,令她坐立不安。整大半日不思飲食,只在府中一圈圈地走動,便是連杜構無意見撞見她一兩回。不覺也瞧出些端倪來。
直至報過酉正,阿柳實在瞧不過眼,端了一盞杏酪,“這節氣裡裡燥得慌,前日阿郎只說聽得你有幾聲咳,吩咐過要廚下備些潤燥之物,也怨我這幾日忙著翻騰越冬被褥。疏忽了些。倒教她們不拿這話放心上,渾忘了。”
阿柳的叨唸,一如既往地令她的心一點點地舒展開。她抬手接過杏酪,啜飲了兩口,只覺太甜,“蜜擱多了……”
阿柳彎起眼睛。“那日趙醫士過府來瞧英華的腿傷,帶了一罐子槐花蜜來。順嘴就說秋燥漸起,拿這蜜來潤肺祛燥是頂好的,方才在廚下,正遇著英華。我便把阿郎前日的話學了一遍,誰知她轉身就取了蜜來,必得要親手在杏酪裡調了兩大勺方才放我來。”
穆清淺然一笑。想到趙蒼與英華的親事,轉瞬又將一顆心往下沉了沉。原許定了待平了河洛的王世充便要送英華出閣,縱是因她的腿傷耽擱了一陣,若要拖過年節,不說外人如何,便是她自己瞧著也不像個樣了。可眼下他們這府裡卻另有一場戰事,面對的並非外寇內敵,而是當朝的天子與太子,大半的權臣,前景不可期,生死不可卜……
她木然地就著碗盞,將那杏酪吃了大半盞,滿腹心事,嘴裡嘗不出那蜜的清甜,乳白色的杏酪亦映不出她滿面的愁容。
“娘子!娘子!”人未到,杜齊的聲音先衝進了後院,“阿郎歸家了,半刻鐘前過的坊門,此時大約已至家門了。”
穆清站立起來的速度之快,宛如遭了驚雷,倒將一旁的阿柳唬了一跳。她翻手便將碗盞推至阿柳手中,提起裙裾快步朝大門口去。臨到二門口,才猛然帶住了腳步,下意識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臉,只覺這副如臨大敵的模樣有些欠妥,忙深吸了兩口氣,緩下神,唇邊含住一抹微笑,穩步邁向二門。
走了沒兩步,便聽見外頭清脆的“咯咯”笑聲,再往前走幾步,她聽得分明,四郎稚氣的童音裡頭還摻雜著幾聲厚重低渾的笑聲。穆清走到門邊,但見杜如晦尚未換下綠綾官袍,腰上露了半截犀鉤袍帶,正笑容可掬地卡著四郎的咯吱窩,半拋著嬉頑。
穆清倚在門邊,便這麼靜靜地瞧著眼前的這對父子,金秋的暮光將他們的笑容勾勒得如此鮮活生動,瞧得她的心柔軟成一團絨毛,她不忍發出一絲動靜,深怕驚擾了他們,使得眼前的一切皆成了破滅的幻影。
不出多時,杜如晦扭頭間驀地望見倚門而立的身影,朝她溫潤地一笑,輕輕放下仍在歡鬧的四郎,蹲聲附在他耳說了一句,四郎笑著用力點了點頭,轉身喚過一聲“阿母”,便牽著乳母的手離去。
穆清自出神中醒悟過來,卻不知為何,方才那溫情祥和的一幕並未令她安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