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她在人群中比較顯眼。”這個南美姑娘進修中國文化史。我:“太委屈你了。我們要找的是個保姆。”她:“沒事,一百年前我家祖上還都是奴隸。”父親說:“上海是國際大都市,國際大都市的標準是,地鐵裡五分之一的人是外國人——這個說法較保守,應該是,在保姆市場,五分之一的人都是外國人。”我:“這些話你從哪學的?”父親:“居委會大媽。”她一心想勤工儉學,但我還是將她回絕。我囑咐父親:“你這回一定要找個中國人。”兩個小時後,父親帶回了一個十九歲的江蘇女孩,說著一口流利的英語。
我:“實在對不起,我父親總把學校當成保姆市場,耽誤你學習了。”她:“我不是大學生,就是個保姆。”我非常奇怪保姆也會英語,她說:“這有什麼奇怪,現在全國人都在說英語。”她每天四點起床,苦背英語,將我和父親吵得神經衰弱。自從有了父親,我就有了大便的需要。方法是,用一疊報紙鋪在身下,父親全神貫注地站在一旁,等拉出一截,立刻將上面的報紙上下一裹,撤走。一次完畢,往往有五六個紙包。
多年以前,父親就有大小便失禁的毛病。也怪,自從他負責我的排洩,他自己的毛病就得到了收斂。他總是呆呆地坐在床邊,一心一意等著我拉屎。
靜躺需要修養,我有著豐富的經歷,足夠我老了以後回味,然而卻無法應付眼前的無聊。
我靜靜地躺著,回憶我所經歷的女人,她們並不能令我安寧。終於,我準備提高修養,對江蘇保姆說:“你出去給我買些書吧。現在時興什麼就買什麼。”我要了解當代,弄明白我為什麼是這個處境。我作出了周密的計劃,床上的四個月,令我博學多才,思想深刻。下床後,我將有不一樣的人生,擁有空前的智慧和極高的修養。
江蘇保姆回來了,她買的全是英語書。我怒吼:“為什麼是英語!”她:“不是我的錯,現在最時興的都是英語書。”萬般無奈,我學起了英語。我一天能背十個單詞,當我背到三百個時,已經極度厭煩,很想坐起來一下。醫生囑咐,靜躺不到四個月,貿然起床,在重力作用下,我的脊椎將永遠畸形。但坐起來的慾望像骨髓里長了蟲子,一點一點爬動,癢得我幾乎瘋狂。
為了應付我半夜如廁,父親每晚睡在我身邊,他圓圓的腦袋近在咫尺,猶如一個嬰孩。那天夜裡,我坐了起來,腰部劇痛,大腦清爽。
父親一臉的肥肉深陷在枕頭裡,發出極不規則的呼吸聲。他的肚子臃腫得佔了半個床面,我邁過他的肚子,一步站在了地上。
然後,我聽到了腰部發出“喀”的一聲,彷彿一個鐵釘敲進了我的脊椎。我知道,這意味著,我的脊椎永遠異常,我一身的武功就此廢掉。
但,我站在了地上。
我白天乖乖地躺著,晚上偷偷地下床,在屋裡走上一圈——這便是我最大的生活樂趣。這個快樂如此重大,以至我願意付出生命。
一片黑暗中,我無數次幻想我在行走中死掉——這是我的死法。
睡著的父親,在月光之下,體型類似南極圈上曬太陽的海象。等我走累了,會從各種角度跨過他,然後全無聲息地躺下來——這是我在夜晚擴充套件出來的第二種樂趣。小的時候,我就是以這種方式逃避午睡,下床去玩。
後來,我又擴充套件出了第三種樂趣。那晚我經過江蘇保姆的房間時,忽然一閃念:“她睡覺什麼樣,要不要看看?”我詢問了自己多次,每次的答案都是去看看。
我知道我已不可救藥,但看到江蘇保姆的睡姿,還是感到很欣慰。她穿著紅色背心、藍點方形短褲,胳膊大腿閃閃發亮——這有點誇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