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部分 (第4/5頁)

環扣的擊碰聲,那是他在脫下外褲,只穿長內褲或短內褲坐在三尺長一尺寬的書案前。

我十歲了。

大饑荒。

不,我不記得。我還不知道用什麼字眼來形容飢餓。這個詞在我們社會的進行時態中是不存在的,被塗抹了。飢餓的生理感覺被否認掉了。如同所有肉體的需求,對於其存在不給予認同和理會。我們的生活情景被預定,其中充滿陽光和希望,充滿非生理的幸福。因此,生理的痛苦,諸如飢餓便是沒有名分的感受;它存在,我們卻無法將它命名。同其他建立在相同理想的國家一樣,飢餓的痛苦是正常現象,是必然,卻又是每個人該去悄默承受的。理想主義從一開始就伴同著飢餓。

三年的大饑荒是用別的字眼來取代的,比如,三年自然災害。

因此飢餓在我記憶中是別的一些概念,比如,朗讀會。

不知為什麼,那麼多詩人從飢餓中產生。那樣的朗讀會在大饑荒的三年中特別盛行。

注意到了。但美國作家和詩人們的朗讀會是同志式的溝通,戰友式的相互支援。

並不普遍。中國作家很少當眾朗讀他們未完成的作品,抑或完成的。

也許他們認為作家更應該作為文字和語言活著。

第二部分 8。心理醫生在嗎(23)

很多!讓你不得不暗暗捉摸:詩歌和飢餓之間,是否有著必然聯絡。

那些朗讀會總伴有餐會。一張粉紅色菲薄的餐券,憑它去領一份米飯,上面覆蓋著黃豆肉丁。肉丁常常是豆腐乾丁,據說營養是一樣的。那是秋天的一個週末,我媽媽從下午就進入了朗讀會(餐會)的氛圍。她開啟箱子,撥開一層層樟腦球,拿出裙子和旗袍。我們家沒有能讓她看見全身的鏡子,她就站到凳子上,拿一件件衣服到脖子上對比顏色。

爸爸從書房伸出頭說:別穿紫紅的,花鼓燈似的!

我媽跳下凳子,換一件秋香色,又飛快站上凳子。

我發現這天爸爸特別在意媽媽的打扮。連她往臉上撲粉,他都疑惑地瞪著眼。媽媽說,怎麼這樣婆婆媽媽呀,又不是你上臺。我爸爸不吱聲,看她手腕子一抖一抖,黃面色漸漸消失了。媽媽眼睛緊閉,微皺眉頭,給粉嗆得直要咳嗽,他看媽媽拿出鉛筆,在香尖上蘸了蘸,去勾畫撲進粉裡的眉毛。媽媽使勁睜開眼,使勁瞪著鏡子,爸爸也幫她瞪著。我媽從鏡子裡看我爸一眼,說:你給老賀把生字標出來了嗎?爸爸嗯一聲。

媽媽最後開啟口紅蓋子。口紅也是祖母留下的。我常常揹著媽媽開啟它。一旋開那子彈殼似的銅帽兒,一股油哈味就冒出來。紅顏色也不新鮮,看去也哈了。陳舊的唇膏使媽媽微翹起嘴,喘息短促微弱了,像祖母。

我們準備出門時,賀叔叔一邁腿從柵欄上跨進來,他目光躲開娟秀而古怪的媽媽,看著我說,這麼漂亮啊!我知道他實際上是在說我媽媽。爸爸早有準備,從風衣口袋裡拿出一沓稿紙,遞給賀叔叔說:先看一遍,字要是不熟,多念兩遍。賀叔叔笑笑說:我的故事我還念不出來?爸爸說:有些字我怕你不認得,給你注了同音字。賀叔叔大聲說:我那麼笨?沒吃過豬肉總見過豬走吧?

兩人撇下媽媽和我,先走了,又一塊兒停下腳,哈哈地笑。爸爸再次停下,獨自笑,良久不往前走。

男人和女人;花露水和雪花膏的氣味;醬油氣味,人人捧著一個大搪瓷盤子,持一柄搪瓷勺子,吃著醬色濃重的飯菜。

近處是我媽媽。她一邊細細地吃一邊機警地四處望,想找個地方把她盤子裡的東西倒進隨身帶來的飯盒裡,帶回去新增些蔬菜,又變成三人的一頓晚餐。

遠處是賀叔叔和爸爸,站在樓梯口交談。爸爸手裡端一大盤食料,不曾動過幾口;賀叔叔卻空著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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