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正立於陡坡的三級臺階上,目光平靜且淡然地輕投在一個偏低的位置,卻談不上是悲傷抑或歡喜。
那是嬴舟頭一次在小椿的眉眼間看到這樣的神色,一種近乎麻木的,認命的表情。
很奇怪,她分明毫無悲慼之色,更不曾掉一滴眼淚。
可他就是感覺到了鋪天蓋地的難過。
仿若無邊無際的鬼手,自身下自腳邊,張牙舞爪地纏上四肢軀殼。
過了好一會兒,小椿才極輕地牽動嘴角,淺淡地朝他一笑,說了句「謝謝」。
「其實……其實我也沒有那麼想去看海的。」
嬴舟雙眼一瞬不瞬地釘在她臉上。
看她不著痕跡地說道:「當日借樹種重生時,我對今天的結果,就已經有所預感了。」
「想來也是,萬事萬物都只有一條命,哪能讓我這麼容易死而復生……」
小椿言至於此,抿唇深吸了口氣,感恩地輕輕點頭,「所以我求著你帶我離開白於山時,便在心頭對天起誓——」
「若能見一見山外的世界,死也甘願。我是有抱著一去不回的決心的,如今……」
她頓了下,故作輕鬆說,「如今能夠見過那麼多的人和事,我挺知足了,真的。」
小椿忽然仰了仰頭,莫名地眨了好幾下眼睛,才又收回來沖他釋懷地一笑,「先前說什麼想當你的跟班,想留在外面的話……只是一時起的貪念。」
她一頷首自嘲地撓撓耳根,「唉,大概老天爺也瞧不起我的貪心吧。」
嬴舟被她連著流露的幾次笑容激得咽喉莫名哽痛,他正正經經地回過身來,鄭重道:「你可以貪心的。」
他認真的重複,「可以貪心。」
他走上幾步臺階,站在與之持平的位置,修長的十指輕捧住她的頭,專注地看了許久,而後放才在自己胸懷心口的地方。
「不管怎麼樣,先活下去。」
嬴舟用力咬牙,眼神堅定地說道:「你只要負責活下去便好,別的我來想辦法。」
他一個唾沫一個釘的承諾,那一刻也終於發現了作為妖,擁有漫長壽命的好處。
小椿去不了的地方,他可以替她去,找不到的東西,他可以幫她找。
滄海桑田,他能拿出足足一千多年的壽數去消耗,去揮霍,去觸碰渺茫的天道、無常的命運。
約莫是察覺她的無動於衷,嬴舟突然固執地抬起小椿的兩條胳膊,繞到他後頸去,一定也要她給予回應似的攬著自己。
常年飛霜雪的北號山蕭索蒼涼。
小椿在少年的肩側露出一雙明澈如春水的眼睛,她深深呼吸,嗅到滿腔北風的味道,又乾淨又冷凝。
因為族中男子居多,女眷的住處便自然而然安排在了稍偏一些的地方。
嬴舟送她到門外便離開了。
小椿卻沒有立刻進去,她在微雪輕揚的夜裡獨自待了一陣,細碎的雪花於漆黑的天幕下星辰般飛卷閃爍。
就有一枚枯葉訕訕地來到身邊,她攤開掌心,葉子便順理成章地落了上去。
是白樺的葉片,天寒地凍的高山裡除了松、杉以外,數它最多。
落葉枯黃而泛著微微的金色,在小椿的注視下隱約變成了銀杏的模樣。
她合攏五指,望向星空,忽而茫茫地想著。
或許這個世間,唯有自己才明白那位前輩最終作此抉擇時的心情吧。
她似是而非地抿起唇來,思緒漫無邊際地蔓延。
尋常妖族一千五百歲就算是高壽了,而三千多年於她而言還只堪堪成年。
樹精的一生長得彷彿瞧不見盡頭。
「我能比你撐得更久些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