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女聽不清她在說什麼,一回首見她笑意淺淡,幾分悵惘幾分寂寥幾分無奈幾分決然,那麼複雜的神情混雜在一起,在晨間的日光裡搖曳氤氳,讓人想起霧裡的花,似近實遠的美著,你摘不著。
侍女屏住呼吸,她卻已丟開銅鏡,看看自己,又道:“給我換件衣服,要長袖的。”
侍女愕然看著她——難道她的衣服不是長袖?這袖子不是直直覆蓋到手背麼?
她垂下眼,看著自己傷勢未愈還包紮著的手,道:“布裹得我難受,撤了,然後換件袖子特別長的,別給王爺看見。”
說了這許多話,她氣喘吁吁,侍女不敢讓她勞神傷身,不然王爺發現又是一頓責怪,只好依著她的意思,先撤了裹傷的布。
有點變形的手露出來,她舉到眼前,仔細的看,並無一般女子會有的痛惜之色,只自嘲的道:“破了相,毀了手,換了天地,怕是我死了,也沒人認得我了。”
“怎麼會。”侍女給她拉下層層衣袖擋住手,笑道,“等你想起來,一切都好了。”
她唇角彎起,靠在軟枕上,努力的讓自己坐得端正些。
有腳步聲匆匆傳來,不是一個人的。
“芍藥。”晉思羽的聲音傳來——她堅持自己叫芍藥,連晉思羽也不得不這麼稱呼,“我給你找了好郎中來。”
門簾一掀,晉思羽進了門,身後,跟進兩個人來。
阮郎中和他的藥童。
那兩人一進門,正看見榻上笑看過來的她,藥童當即就晃了晃,阮郎中不動聲色牽住了他。
走在前面的晉思羽並沒有看見身後的事情,他有點驚異的打量著煥然一新的她,帶點喜色道:“你今天氣色倒好!”
又道:“怎麼坐起來了?”
她只是笑,對著普思羽,一眼也不看他身後那兩個。
阮郎中靜靜的垂目站著,仔細嗅著空氣中的脂粉氣味,藥童直挺挺的站著,下死眼的看了她幾眼,隨即又拼了命的將目光掉開。
他站在門邊,伸手似乎想去抓門框,被阮郎中看了一眼,於是立即收手,手指縮排了自己袖子裡。
顧南衣的手指,緊緊掐進了他自己的掌心……
此刻心中混沌一片,只剩下兩個字瘋狂叫囂——是她是她是她是她……
床上那人散散挽著長髮,瘦得可憐,臥在被子中一團雲似的,讓人擔心隨時都會飄起,因為瘦,眼睛便顯得出奇的大,那般水汽濛濛的微微一轉,他便覺得似被帶霧的潮水淹沒。
他不曾見過真的她——她一直戴著兩層面具,去掉一層還有一層,她對自己的真面目如生命一般的小心保護,他習慣於魏知或者黃臉的鳳知微,然而此刻床上那看起來小小的人,只那麼一眼,便知道是她。
原來這是她,可是是哪張臉,似乎也沒有區別,有種人的相認和相逢總是那麼奇妙,戴萬千面具,都只看靈魂。
他不敢看她,怕自己真的控制不住,像以前很多次那樣過去,將她拎起揉入懷中,讓她躲進他永恆的保護裡,然後就像赫連錚所警告的,害了她。
他只能任指甲狠狠掐進掌心,死死低頭看著地面,白石地面很乾淨,模糊倒映著她的影子,那麼弱那麼薄,比哪次看見她都薄,讓人擔心一道光,便將她壓碎。
恍惚中有什麼轟然而來,驚濤拍岸捲起千堆雪,衝擊在某處牢固的堡壘,將心和血肉都轟成碎片,全部打散了重來,他在那樣焚心的疼痛中幾乎要顫抖,卻不敢顫抖,他一遍遍想著她往日帶笑而喚玉雕兒,這一刻真的願意自己是玉雕,只是玉雕。
一瞬間懂得世間之苦,那些失散後的驚心、焦慮、擔憂、恐懼,那些終於找到她時的震驚、疼痛、憐惜、和相遇不能相認的悲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