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那些貪婪的、瘋狂的、驚愕的、痛苦的、猙獰的表情,
我聽到了那些嘈雜的、淒厲的、狂喜的聲音,我嗅到了那些血腥的、酸臭的氣味,
我感受到了寒冷的氣流和灼熱的氣浪,我聯想到了傳說中的戰爭。儘管“文革”
後編寫的縣誌把雁從天落解釋為大雁得了禽流感,但我始終不渝地認為大雁是被
高音喇叭強烈而尖銳的聲音震下來的。
騷亂平息之後,遊街繼續進行。經歷了這場突發事件的人們,行為拘謹了一
些,原先萬頭攢動的集市上閃開了一條灰白的道路,道路上有一攤攤的血跡和踩
得稀爛的雁屍。風過處,腥氣洋溢,雁羽翻滾。那個賣雞的老婦人,用紅袖標擦
拭著鼻涕眼淚在街上蹣跚、哭叫:我的雞啊,我的雞……你們這些遭槍子兒的強
盜,還我的雞啊……
嘎斯51大卡車停在牲口市和木頭市交界處,那些紅衛兵多數下了車,神情倦
怠地坐在一堆散發著松脂香氣的木頭上。公社食堂裡那個臉上有麻子的炊事員宋
師傅,挑著兩桶綠豆湯前來慰問縣城裡來的紅衛兵小將,桶裡冒著熱氣,綠豆湯
的香味兒四溢。
宋麻子把一碗湯捧到汽車前,高舉過頭頂,請車上的司令“大叫驢”和那個
擔任播音員的女紅衛兵喝。司令不理睬他,對著話筒,怒氣衝衝地喊:把牛鬼蛇
神押上來!
於是,以驢縣長陳光第為首的牛鬼蛇神們,就從公社大院裡歡天喜地地衝出
來。正如前邊所述,驢縣長的身體與紙殼驢融為一體,剛出場時,他的頭還是一
個人的頭,但舞動片刻,變化發生,就像後來我在電影與電視裡看到的那些特技
鏡頭一樣,他的耳朵漸漸長大,聳起,如同熱帶植物肥大的葉片從莖杆上鑽出,
如同巨大的灰蛾從蛹裡鑽出身體,綢緞般閃爍著灰色的高貴光澤,附著一層細長
的茸毛,用手摸上去手感肯定極好。然後臉部拉長,雙眼變大,並向兩邊偏轉,
鼻樑變寬,並且變白,附著白而短的絨毛,用手摸上去手感肯定極好。嘴巴下垂,
分成上下兩片,嘴唇變得肥厚,用手摸上去手感肯定極好。兩排雪白的大牙本來
是被驢唇遮掩著的,但是他一看到那些戴著紅袖標的女紅衛兵就把上嘴唇用力翻
捲起來,齜出了兩排大白牙。我家養過公驢,我十分清楚驢的習性。我知道驢一
旦捲起上嘴唇就要發騷,然後就要把原本隱藏著的碩大的雞芭伸出來展示。但幸
虧陳縣長人性尚存,變驢變得還不徹底,所以他儘管卷唇齜牙但雞芭還比較含蓄。
緊跟在他身後的是原公社書記範銅,對,就是那個給陳縣長當過秘書、酷愛吃驢
肉的人,因為他最愛吃驢的雞芭,紅衛兵們就給他用高密東北鄉盛產的大白蘿蔔
刻了一根,其實也沒動多少刀功,蘿蔔頭上用刀子稍旋了幾下,用墨汁塗黑了即
可。人民群眾的想象力十分豐富,沒人不知道這根染黑了的蘿蔔象徵何物。這姓
範的愁眉苦臉,因身體肥胖而行動遲緩,步伐凌亂而不合鑼鼓點兒,讓牛鬼蛇神
隊伍混亂,手持藤條的紅衛兵抽打他的屁股,抽一下他就跳一下,同時哭嚎一聲。
便改抽他的頭,他慌忙用手中的仿驢屬去招架,仿驢屌被抽斷,顯出蘿蔔真相,
白而脆,汁液豐富。群眾哈哈大笑。紅衛兵也忍俊不禁,把範銅拎出來交給兩個
女紅衛兵,逼著他當場把這根斷成兩截的驢屬吃掉。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