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平整的地面就變得高低起伏坑坑窪窪,像風吹過的麥浪。我從一個高地衝向另一個高地,又滾落進一個個山谷般幽深的陷阱裡。當然,這只是老花鏡帶來的幻覺。我的童年充滿類似這樣的由於幻覺產生的歡樂。我的笑聲金燦燦的,像一串串榆錢。
院子裡有一棵老榆樹。陽春時節,榆樹開串串嫩綠的花,就是榆錢。榆錢很甜,又很面,蒸窩頭特別好吃。晚春時節,榆樹可就不招人喜歡了。它會生很多帶黑黃相間條紋的毛毛蟲,一窩一窩的,樣子讓人十分噁心。半月後,它們會變成黑色的指甲大小、背上帶白色斑點的飛蟲,鋪天蓋地飛得滿世界都是。榆樹上碗口大小潰瘍的傷口,不斷流著膿水。我夢見叔叔拎著一小桶石灰水,用笤帚疙瘩蘸著往樹上甩,甩到那些蠕動的蟲子身上。
榆樹後來就被砍掉了,只剩下一截二十公分高的樹樁。夏天的傍晚,我喜歡坐在上面乘涼,我坐在上面時會萌生出一個奇怪的感覺: 。。
秘密發芽(8)
天黑得特別慢。而現在,它的身上長滿了叫不出名字的菌類。我掰了一塊放在鼻子上聞了聞,一種木頭髮黴的味道,我知道那是夏天天黑的味道。
天黑了,我也醒來。爺爺來看我了,看來是我的夢把他召來的。
爺爺年輕的時候得過一場大病,自己搬著一本《偏方大全》,愣是自己看好了。久病成良醫。他經常得意地說:“我給人治病最大的特點,就是敢使硫磺。”
此言不虛。東街的裁縫周便秘,他一把硫磺;西街的染坊胡老婆崩漏,他一把硫磺。歪打正著,還真管用。我爸爸對此卻不以為然,“等著吧,”他說,“您老人家不把人弄死不肅靜!”
爺爺對給我開刀一事很是不滿:“開什麼刀?一把硫磺就好了。”
我聽出來了,不管什麼病,到了他那裡都是一把硫磺就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我纏著爺爺給我講故事,我這講故事的本領就是來自我爺爺的真傳。我已經升初中了,對聽故事已經不像小時候那麼感興趣。這樣做與其說是為了解悶,不如說是為了哄他老人家開心。爺爺不知我的真實想法,興致勃勃起來。
“講什麼故事呢?”
“當然是講您最拿手的了。”
“那就講我帶你叔叔千里相親的故事吧。”
“好,好。”儘管這個故事我已經聽過很多遍了,但還想聽。如果為這個故事起個現代派的名字,可以叫“1981 年四川之旅”,說的是我爺爺帶著我叔叔遠赴四川農村買了個媳婦回來的故事。說買,爺爺可不樂意。
“那怎麼是買呢?是兩廂情願。”
“好,就說是兩廂情願吧。”
首先,我得簡單地介紹一下我叔叔。我爸爸弟兄三個,他排老大,我大叔六○年餓死的,我小叔雖然沒有餓死,但從小營養不良,等到成年,也只有一米六三高。因為個子小,人又老實,所以直到三十好幾都沒找上物件。我奶奶去世早,我爺爺把兄弟二人拉扯大,實屬不易。用他自己的話來說,就是“立下了汗馬功勞”。
1981 年秋後,一個風和日麗的日子,爺爺、叔叔在一個身材矮小的神秘女人帶領下,踏上了開往四川的列車。爺爺大半生的軌跡僅限於家鄉周圍方圓一百里之內,而叔叔更不消說,連本縣也沒去過。他們中途還要在河南鄭州轉一次車,然後再走一天一夜才能到達目的地。這個線路是那個神秘女人告訴他們的。爺爺特意找了一本地圖冊帶上,那是一本五十年代的地圖冊,上面連南京長江大橋都沒有。可是,爺爺仍然信心百倍:“有了它,走遍世界也不會擔心迷路了。”
路上發生沒發生什麼事情我就不知道了,因為爺爺說到這裡,打了個哈欠就伏在我的床沿上睡著了,正像他說的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