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從哪裡弄到了一個“卐名單”,哥城的各類納粹頭子都是榜上有名。美國兵就按圖索驥,有一天就索到了我住房對門的施米特先生家裡。他有一個女兒是納粹女青年組織的一個Gau(大區)的頭子。先生不在家,他的胖太太慌了神,嚇得渾身發抖,來敲門求援。我只好走過去,美國兵大概很出意外,問我是幹什麼的。我說是中國人,是“盟國”,來幫他當翻譯的。美國兵沒有再說話,我就當起翻譯來。他沒有問多少話,態度中正平和,一點沒有兇狠的樣子。反正胖太太的女兒已經躲了起來,當母親的只說不知道。訊問也就結束了,從此美國大兵沒有再來。
此外,美國兵還佔用了一些民房。他們漂洋過海,不遠萬里而來。進了城,沒有適當的營房,就佔用德國居民的房子。凡是單獨成樓、花園優美的房子,很多都被選中。我的老師瓦爾德施米特教授在城外山下新蓋的一幢小樓,也沒能逃過美國大兵的“優選”,他們夫婦倆被趕到不知什麼地方去暫住,美國一群大兵則昂然住了進去。雖然只不過住了幾天,就換防搬走,然而富麗堂皇、古色古香的陳設已經受到了一些破壞。有幾把古典式的椅子,平常他們夫婦倆愛如珍寶,輕搬輕放,此時有的竟折斷了腿。美國兵搬走後,我到他家裡去看。教授先生指給我看,一臉苦笑,沒有講什麼話,心中滋味,只能意會。教授夫人則不那麼冷靜,她告訴我,美國大兵夜裡酗酒跳舞,通宵達旦,把樓板跺得震天價響。玲瓏苗條的椅子腿焉得不斷!老夫婦都沒有口出惡言,說明他們很有涵養。然而亡國奴的滋味他們卻深深地嚐到了,恐怕大出他們的臆斷吧。
被佔的房子當然不止這一家。在比較緊張的那些日子裡,我走在大街上,看街道兩旁的比較漂亮的房子,臨街的房間,只要開著窗子,就往往看到室內的窗臺上,密密麻麻地整整齊齊地,排滿了大皮靴的鞋底,不是平臥著,而是直立著。當然不是曬靴子,那樣靴底不會是直立著。仔細一推究,靴底的後面會有靴子;靴子的後面會有腳丫子;腳丫子後面會有大小腿;大小腿後面會有軀體;到了最後,在軀體後面還會有腦袋,腦袋大概就枕在什麼地方。然而此時,“刪繁就簡三秋樹”,把從靴子到腦袋統統刪掉了(只有表象如此,當然不會實際刪掉),接觸我的視線的就只有皮靴底。乍看之下,就先是一愣,忽然頓悟,看了這樣洋洋大觀的情景,我只有大笑了。
納粹的末日(4)
這是美國大兵在那裡躺著休息,把腳放到了窗臺上。美國兵個個年輕,有的長身玉立,十分英俊。但是總給人以吊兒郎當的印象。他們向軍官敬禮,也不像德國兵那樣認真嚴肅,總讓人感到嬉皮笑臉,嘻嘻哈哈。據說,他們敬禮也並不十分嚴格,尉官只給校官以上的敬禮,同級不敬;兵對兵也不敬禮,不管是哪一等。這些都同德國不同。此外,美國兵的大少爺作風和浪費習氣,也十分令人吃驚。他們吃飯,罐頭食品居多。一罐雞魚鴨肉,往往吃了不到一半,就任意往旁邊一丟,成了垃圾。給汽車加油,一桶油往往灌不到一半,便不耐煩起來,大皮靴一踢,滾到旁邊,桶裡的油還汩汩地向外流著,閃出了一絲絲白色的光。更令人吃驚的是他們剪斷通訊電纜的豪舉。美軍進城以後,為了通訊方便,需要架設電纜。又為了省事起見,自己不豎立電線杆,而是就把電纜掛在或搭在大街兩旁的樹枝上。最初只有屈指可數的幾條,後來大概是由於機關增多,需要量隨之大增,電纜的數目也日益增多,有的樹枝上竟搭上了十幾條几十條,壓在一起,黑黑的一大堆。過了不久,美軍有的撤走,不再需要電纜通訊。按照我的想法,他們似乎應該把厚厚的一大摞電纜,從樹枝上一一取下,捲起,運走,到別的地方再用。然而,確實讓我大吃一驚,美國大兵不願意費這個事,又不肯留給德國人使用。他們乾脆把電纜在每一棵樹上就地剪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