些可憐的中國文人!西方世界那麼多崇高的人和事,哪樣不為中國人所知呢。在課堂上滔滔不絕講著它們的,把它們譯成漢字編成書的,將它們一本一本買回家來的,以及拿了人民的錢遠涉重洋去將它們寫成博士論文的,不都是我們的中國文人麼?這一切又能怎麼樣呢?
再講一個巴金與契訶夫的故事。幾十年來中國社會的一切醜惡都在巴金心上留下了深深的刻痕,但願我的文字不會在任何意義上對這位老人再刺傷一點點。當許多人都用惡意的攻擊和誣陷(也就是“咬”)以置胡風於死地時,巴金的文章是那麼溫和,完全是為了敷衍過關。在人人都要表態的威壓下,寫點這樣的文字算不上什麼罪過,事後也很少有人引為自愧。可是在俄國,當沙皇因了高爾基的進步傾向而不批准他進入國家科學院時,契訶夫等人憤然宣佈退出科學院,以示對政府的抗議。高爾基進不了科學院,只是少享受一項榮譽,契訶夫們卻如此怒不可遏。胡風的被打倒,乃是關於一種文學理論和個人的(其實何止是一個人的)生命的大事,中國文人們卻如此隨和,連最正直最純潔的巴金也聽任他人指使,去幹落井下石的勾當,這種對比是何等鮮明。順便說明一句,在俄羅斯和歐洲,契訶夫遠不是猛鷙的英雄。可就是他這種較平和的人,也總是手握長劍,時刻守護在自由女神之前,一旦有罪惡前來進犯,他就不顧一切地揮劍而上,顯出鬥士的雄姿。
中國文人呵,你已經完全沒有了正義感,完全沒有了自我意識麼?連你的最優秀分子,也已經找不出一絲光輝來麼?
最最可悲的例子也許是那名噪一時,為整整30年的中國文壇提供了完美無缺的散文模式(至今仍佔統治地位)的楊朔。這個人把中國文人的醜陋和中國文體的醜陋都發展到了極致。那樣地不敢正視現實,在屍骨遍野的一片死氣中,竟一次又一次地看到了勝過天堂的蓬萊仙島。文風上是那樣矯揉造作,那樣地充滿八股氣,那樣地乾燥,那樣地無病呻吟,牽強附會,拿腔拿調,那樣地千篇一律。每一個文字都充滿了叭兒狗的媚笑和媚笑後的沾沾自喜。這幾年來,每一次不得不在中學講壇上大講楊朔們的散文時,我就像進了地獄一樣充滿恐懼和絕望。這樣罪惡的文字仍在流行,仍在腐蝕下一代的心靈,這是怎樣難以容忍的罪惡,可是我不但容忍它,還幫助他們完成這樣的罪惡,目的不過是求一口飯吃,我實在不能原諒自己的卑鄙和下流。至今想來還如此噁心,真想到衛生間去吐個三天三夜,真想到不沾中國空氣的外國溫泉去認真清洗自己。逃避那種卑鄙和下流的勾當,正是我現在棄職流浪的主要原因之一。
據說,楊朔是個很有詩人氣質的人,是個十分真誠的人。我完全相信這種說法。但正是這種說法的成立,使得他的悲劇更加深刻。如果純粹是為了謀求私利,睜著眼兒求寵,我們呸他一口即可了事。偏偏他不是這樣。他是不自覺地充當奴才的,他覺得為主子唱讚歌是一個文人無需懷疑無需論證的使命。既然是以唱讚歌為先入之見,他當然就不需要自己的眼光,不需要面對真實,不需要為苦難和屍骨和罪惡和醜陋動一絲一毫感情,而只需要去看蓬萊仙境,只需要去看海市蜃樓,只需要動用化腐朽為神奇的中國文人的老伎倆,編出一篇篇粉飾現實的文字。即使是那些無法點化的純自然景物,比如“香山紅葉”,“童子麵茶花”,出於那種需要,也不得不勉為其難,強令他們像自己一樣承擔起歌功頌德的使命。連如此真誠的人都完全陶醉在罪惡之中自醜不覺,這個世界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