場暴雨將來,怒風席捲青碧水稻,吹折了腰,穆荑擔心學堂裡的大兒子無法回來,便兜了蓑衣斗笠跟隨幾個婦人趕了牛車往城裡學堂接孩子。
她們去得及時,剛到學堂便爆發傾盆大雨了,穆荑和婦人躲在茶室裡等候孩子散學。散學後外頭大雨連連,仍是無法回去,孩子們都來茶室與婦人匯合,穆荑等了許久,不見錢合,一問,錢合仍滯留書堂與夫子求教解惑呢。這場傾盆大雨不僅羈絆了他們,也羈絆了那位夫子,這倒給錢合一個求教的便宜機會了。
穆荑沒上過學堂,當年在水家村,父親只勉力出資供阿魚哥上學,阿魚哥回了家裡再教導她和小涼,回到京城,父親雖補償她和小涼,另請了女夫子,然而也只在閨房授課,她們也去不得學堂。憑藉幼年聽阿魚哥對學堂的描述,穆荑一直對學堂存著幾分好奇,更何況心念兒子求道解惑的模樣,便偷偷摸摸過去了。
穆荑倚在牆角偷聽,錢合居然還在求教木馬流車的做法,穆荑真真對大兒子的執著無可奈何。先生脾氣溫和,笑的時候,朗朗嗓音透出幾分豁達,的確是遊歷四方看淡紅塵的心境。而且先生的嗓音十分熟悉,那是一種深植於記憶的熟悉,可她又想不起在哪兒聽過。
穆荑一直往前湊,往前湊,忽然,學堂內安靜了。穆荑正疑惑堂中怎麼沒有了聲音,卻聽到大兒子嗔斥:“娘,你怎麼來了,鬼鬼祟祟倚在壁角作甚?”
穆荑身子差點兒栽倒,她扶了牆站好,請咳兩聲,佯裝鎮定道:“散了學你怎麼還未回去,夫子也累了,你豈可一直糾纏著夫子呢?”
錢合嘟著嘴抱怨兩句,穆荑移開目光,望向他身後的夫子,一時間便愣住了,連錢合說了什麼也忘記了。
要如何才能形容這雙眼睛?朗月清風,沉浸了星光月華,似銀河般煜煜閃耀,亦或是清澈如掩映玉石的泉?
恐怕這些詞語也未必足以形容。夫子的容貌稱不上俊美,臨不惑之齡,蓄山羊鬚,國字臉非常平庸,然而那雙眼睛卻生得十分別致,穆荑只掃了一眼便在他眼中看到了太多東西:睿智、成熟,沉澱了歲月的平靜……這是一雙令人一見難忘,心下震撼,對視了便挪不開的眼。
稍視片刻,她心中皆茫,滄海桑田,萬物糅雜成一體,漸漸地,記憶中某種相識的感覺與這雙眼融合在一起,好似這雙眼原本已經埋藏在她心底。
為何這般熟悉,是那份睿智深沉,還是那份矜貴憂鬱?穆荑難以言狀。
“娘,娘!”
穆荑回神,與夫子行了見禮。夫子點頭捋髭鬚,亦與她回禮,相比起穆荑的驚愣懵懂,夫子面容平靜許多,然而目光也久久鎖視在穆荑身上,眼裡含著淡淡的笑,又含著淡淡的憂。
小敘兩句,雨勢漸小,夫子收拾書籍戒尺放入竹籃中準備離去。錢合送他到門口,把他倚在門邊的蓑衣斗笠遞給他。
夫子披上之後,準備走了。他和錢合道別,然後轉身,寬袖長擺悠然地划著風而過,連那一句道別,和那一瞬間轉身的背影都如此相識,穆荑終於忍不住上前喚他:“夫子請留步!”
夫子回身,身影掩在牛毛小雨中,迷濛飄渺得似一副水墨畫。廊下雨珠串了線一樣滴落到他斗笠上,發出一聲脆響,又輾轉墜地成水。他靜靜地站著,不受雨珠影響,目光平和。
“民婦失禮儀,敢問先生高姓大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