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一段時日,宋瀾大受刺激,激發出骨子裡的暴虐習性,內宮中人皆是噤若寒蟬。上次他讀過葉蘇二人留下來那一句“未窮青之技”後,更是被逼到嘔血大病。
病過一場之後,聽見北方部落聯軍來攻,宋瀾卻平靜了不少。
這些時日彥濟跟隨著他,眼見他上朝之時有幾次額間青筋亂跳,最後卻勉力按捺了下去。為固軍心,宋瀾親自騎馬領禁軍佈防,賞罰分明地嘉許軍中諸將,若是彥濟不曾見過他殺人的模樣,幾乎要隨著禁軍高呼“陛下聖明”。
今日彥濟是在資善堂中尋到的宋瀾。
夏日又至,資善堂外嫩綠芭蕉與人等高,被曬得微燙。小皇帝坐在古樸的漆園木窗前,陽光穿過芭蕉葉的間隙,在他面上投下斑駁的陰影。
“常照說,如今是酷暑時節,大軍睏乏不已,疾行亦不能至。”沉默良久之後,宋瀾開口,語氣玩味,“你知道這是什麼意思嗎?”
彥濟結結巴巴地道:“他、他敢抗旨!”
宋瀾笑道:“他如今抗旨,朕相隔千里,為之奈何?只是不知,他又是誰的人,是烏莽,還是……”
他沒有繼續說,忽而靜道:“你聽。”
彥濟不解道:“陛下要臣聽什麼?”
宋瀾答非所問:“朕今日去了一趟司天監。”
還不等彥濟說話,他便道:“將禁軍分調四方城門,列陣迎敵,開弓不射。”
彥濟道:“可城中守軍合力,才與北軍有一戰之力,若分散四處,每個城門都佈防不足,如何能敵?”
宋瀾擱了手中的軍報,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於是彥濟立刻噤聲,領命而去了。
他與彥平原本是宋瀾最為信賴的禁軍統領,只是今時不同往日,從前他們得信,是因為彥雨身為太后的宮人,盡心盡力地侍奉了這麼多年,宋瀾好歹能顧念些舊情。如今太后死得不明不白,彥雨失寵,宋瀾沒有動他,是無人可用。
彥濟邊走邊忍不住心生恐懼,又兼怨氣——皇帝居於深宮,自然不知這分散兵力的後果,倘若北軍猛攻一處,難道他還要守城戰死?
在死戰前率部投降,也未嘗不可,反正他在城中除了妹妹已無親眷,說不得還能在隨他們屠掠時撈上一筆。
宋瀾自然不知他心中的彎彎繞,劉禧死後,他身側的常侍宮人皆戰戰兢兢,能不抖著答話的都寥寥無幾。
() 他在那片芭蕉的陰影之下站了一會兒,忽而像是想起了什麼一般,便翻找起了案前積灰的書櫃,找了好一會兒,才尋出當年玉秋實初來為他講學時留下的手札。
宋瀾吹了表面的浮塵,一頁一頁地看下去。
蘇舟渡在資善堂中講為政,方鶴知講儒,玉秋實欣賞商鞅和韓非,講的是法。當年蘇舟渡與方鶴知已然譽滿天下,玉秋實寂寂無名,故而那兩人教導的是他的兄長,而玉秋實成了他的啟蒙先生。
據說這三人去太學時亦是如此遭遇,方蘇二人講學時人滿為患,玉秋實去時無人問津。
就算這一個無人問津的先生,都是他程門立雪、事必躬親地敬著,才請來的。
玉秋實在這片芭蕉的陰影下為他讀韓非,還講了孫子兵法,這厚厚的手札中墨痕斑駁,甚至有他回憶著畫的幽州佈防圖與塞外諸部落分佈。
他一生都在恐懼北方部落的入侵,擔憂未曾到來的“亂世()”。
而在北軍發兵之前,他便死於非命,若非今日心血來潮,有誰會記得他在這裡嘔心瀝血地寫下的手札?
浸淫在權術中的這些年,恐怕連玉秋實自己都忘了當初扶持他的初心了。
宋瀾冷笑了一聲,丟了那本手札,方才站起身來,他便從窗外聽見了一陣壓抑的、沉寂的悶雷聲。
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