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
今天我趁散步的時間到後山撿松塔。初冬的時候它們從樹上墜落,被雪掩埋在下面,春天到了,雪化了,後山松樹下的草地上滿滿地鋪了一層幹掉的松塔,深山老林裡也無人理會。我不敢往林子深處走,只在附近山上的松樹下挑挑揀揀。今天的天氣很好,我只穿一件外套也不覺得冷,陽光從松枝的縫隙裡面漏下來,有小松鼠在林間跳來竄去,轉眼不見。我覺得很安寧、平靜,不知不覺在後山多坐了一會兒,閉上眼睛聽聽松濤的聲音,靜靜地享受自然的氣息。
文森,我有一個小小的夢想。我想等到幾十年以後,你老了,我也老了,我們一起找一個依山傍水的地方隱居下來。天晴的日子一起到水邊林間散一會兒步,聽聽吹拂過樹梢葉尖的風聲;下雨的夜晚在屋子裡點一盞小燈,看雨珠悄悄滑過窗玻璃留下清淡的水痕。我們不要管這人世間的煩惱,只要兩個人在這最後的日子裡相依為命。
也不知道閉目養神了多久,我忽然隱隱地聽到有人急促跑動的聲音,睜開眼睛看見假洋鬼子在離我幾十米外的山坡下的小路旁扶膝喘氣。我吃驚地看著他,沒想到在這麼偏僻的地方也會相遇,接著就是一陣尷尬。自從上次趕走他以後我一直有意避開兩人可能見面的場所,這麼多天都相安無事,今天突然興起想要撿松塔,卻偏偏被堵在林子裡。
我慢慢拍著褲子站起來,把松塔塞在外套裡面,拉上拉鍊,準備就這樣走回醫院。我跟假洋鬼子實在是氣場不合,既然他這麼急著到林子裡來,索性就把這裡讓給他。
回醫院的小路只有一條。我小心地挪著步子下坡。他三兩步跳上來,伸出一隻手,目光筆直地望向我。他的手很大很結實,骨節突出,指跟和虎口處有一層厚厚的老繭,看起來曾經吃過不少苦。我抱著一肚子的松塔對他擺擺手,做一個我自己下坡的手勢,什麼也沒說就越過他往山下走。他一把扣住我的胳膊。我吃驚地回望,還沒有反應過來就被他從後背緊緊抱住了。
松塔落了一地。
我一動也不能動。他抱得很緊很緊,兩隻有力的手臂牢牢圈住了我的肋骨,好像連心臟的脈動都被壓迫得急促起來。他微微彎著腰,半張臉貼在我的後腦勺的短髮上,溼潤的呼吸直噴向我的耳朵。我吃了一驚,慢半拍才開始掙扎,怎麼推他都紋絲不動,罵他也不理,過了好久他才像受驚的小動物一樣輕微地顫抖起來。
我不敢回頭。不敢看他的表情。
他哭了。我感到他滾燙的眼淚順著我的頭皮流下去。一滴又一滴,好像怎樣都流不盡似的,一直流到脖子上,又順著脖子滑落進衣服裡。
我一動也不敢動。
假洋鬼子抱著我無聲地流淚。有的人哭的時候呼天搶地,眼淚卻擠不出幾滴,他安安靜靜的一句呻吟也沒有,淚水卻滾滾而下,連我的頭髮都打得溼透。一個人得有多傷心才能這樣流淚。我以前總覺得他討厭,卻忘了他根本沒比我大幾歲,手上的老繭卻比我見過的所有同齡人都多。大概不是所有的華僑都像我們想象的那樣生活富裕優越。我們所有人在命運的苦難面前都同樣無力。
我上上下下摸遍了也找不出紙巾或手帕,最後只好脫下外套給他擦眼淚。外套領子已經半溼了。
假洋鬼子接過我的外套搭在手臂上,用拇指和食指分別抹一抹紅通通的眼睛,甩乾眼淚,又把自己的黑呢大衣脫下來蓋在我的肩膀上,不顧我的反對硬把我的胳膊塞進袖管裡,繫上釦子。他的大衣上還帶著體溫,非常暖和,可是我寧願他把我自己的外套還給我。假洋鬼子幫我攏一攏領子,拉著我的手下山。
下山的路並不長,只有短短十多分鐘。他走得很穩、很慢。我幾次想要掙脫他的手,又被他不著痕跡地握回去。遇到陡峭溼滑的地方,他會停下來等一等我,可是不管什麼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