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你,雖然看不清你的面孔,但幾乎都是甜蜜美好的回憶。我們一起從公園沿湖的小道上走下去,花開得正盛,壓滿了樹梢枝頭,你什麼也沒做,只是緊緊地握著我的手,我就在夢中也覺得滿心歡喜。可是這個夢,自從我明白了真相,就再也沒有做過。
我發病被你們送到醫院之後一直在想,什麼是人,什麼是愛,人為什麼要活著,人為什麼會痛苦。前三個問題我還沒有想明白,但是最後一個問題我有了一些自己的見解。我覺得,除去肉體上的病痛不可避免,人類精神上的痛苦來源於對現實的不滿,更準確來說,是認知和現實的落差,比如我希望花常開、月長圓,可是花總要謝、月總有缺,我沒辦法接受這個現實,所以我難過痛苦、恨不得大哭大叫、指天罵地,以期這個世界會按照我的希望來改變,可是即使恐龍和人類都滅絕了,這個世界還是會有條不紊地運轉。
我想,解決這個問題的辦法有三種。第一,世界按照我的意志來改變,我一哭,天就下雨,我一笑,就有晴空萬里,我想花開月圓,時間就為我靜止,我可以隨心所欲地生活在一個完美的世界。第二,世界不以我的意志為轉移,花開花謝、月圓月缺,都是生命的一部分,我只能強忍悲痛接受現實,哪怕要痛足一萬年。第三,世界依舊不以我的意志為轉移,而我也不願意痛苦下去,我不能改變世界,但我可以改變自己,時間不會為我停頓,但我卻可以決定自己停頓的時間。
我考慮很久,決定選第三。
最近我常常想起姐姐的事。她一直對我很好,家裡經濟不富裕,她會剩下自己的零用給我買運動會用的短跑鞋。小學的時候有一年開家長會,爸媽都被工作絆住,是上高中的姐姐翹了半天的課,穿著我媽的套裝,假扮大人坐在位置上聽老師訓話。她常常為功課上的事罵我,到後來連爸媽都放棄希望了,她還是雷打不動地罵我,這世界上有無數個聲音說徐誠是白痴,只有她一直對我說:徐誠,你行。
我記得你曾經問我,有兄弟姐妹的感覺是怎樣的。我現在可以回答你,我覺得很幸福。
你還記得我從醫院逃跑在路上被你抓到的事嗎?那個時候我還不知道假洋鬼子就是文森,拿刀子架在自己的脖子上逼你放我去找你,現在想來,真是可笑極了。可是你一直以來又是用什麼樣的心情在看著我呢?看著我吃飯、走路、復健,看著我跟你說話、問你是誰,看著我每天每天給你寫傻死人的信!
我恨你,文森,我恨你。如果時間倒流,我希望自己從來沒有遇見你,我希望自己從來沒有愛過你。現在我什麼都沒有了。姐姐死了。我和你爸爸都是殺人兇手。我永生永世不會原諒我自己。
那天為了證明自己的身份,你給我看我們曾經在公園花樹下的照片,我現在還給你。就跟我無數次夢到的一樣,繁花碩蕾下,照片中的人穿著白襯衫黑褲子,他有高大的身材,強健的臂膀,他可以輕鬆把我舉起,他滿臉不羈的微笑。可我不認識他。我愛的那一個,他永不回來。
在醫院的某一天晚上,我曾經夢到過你開車載我去找“文森”。天邊的光芒非常微暗,分不清是黎明還是傍晚,兩旁是茂密的綠色樹林,你開了許久,可是眼前的路像是沒有盡頭,只是不停地延伸。我很著急,一直催問你到了沒有,你總是回答我沒有。然後霧來了,淡淡的白霧,像是從林子裡湧出來,從前路上流下來,直到把我們的車子掩埋。你把車子停在路邊,抱著我說,不要去。我搖頭說不行。你在大霧中重新啟動車子,窗外的空氣又冷又溼,五米之外一片白茫茫,身後是無盡的黯淡,只有面前大霧深處有看不見的迷濛的光。你問我,害怕嗎?我說不,我覺得我們好像在排隊上天堂。
我終於做了決定,安排好了一切。我不願意再依賴任何人,我要把我的罪背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