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都覺得,雖然交往不多,心卻貼得很近,都心照不宣地知道對方心裡想的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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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六六年初,縣裡突然派學委工作組進駐學校,對老師進行軍事化管理,集中在學生教室睡大通鋪,統一勞動,統一學習。勞動的方式很特別,在教室門口臨時砌幾個水池,組織老師人手一根扁擔,一副水桶,到花溪河挑水,將池子一個個蓄滿,說是為了備戰救火。一個月後,戰火未燃,池子裡的水卻發綠變臭。很多老師在這段時間創作了手抄的語錄袖珍本,裝在中山裝的上衣兜裡,隨時拿出來學習領會。
到了夏末,學委工作組像突然出現一樣,又突然撤離,新生的革命力量紅衛兵接管了學校,成為炙手可熱的人物。一群單純的孩子,威風凜凜扯起造反大旗,一夜間被時勢推舉到一個不可思議的權力的巔峰,成了掌管人們生殺大權的無冕之王。狂熱就像流行性感冒一樣,很快在抵抗力弱的人中間傳播,又很快轉變為暴力。批鬥一場接著一場。偷聽敵臺,亂搞男女關係,用米湯寫信向境外敵特出賣機密,在最隱秘的地方書寫反動標語的地富反壞右,都在這次大革命的洪流中,沉渣泛起,被覺悟了的群眾一網掃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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益生堂 第二章(15)
茅山劇團上演山二簧的戲服,被熱血沸騰的年輕革命家一把火燒成灰燼,從此將才子佳人的封建汙穢掃出茅山人的生活。
平靜的茅山,因為革命,變成一鍋煮沸的開水,或是一隻快被點燃的火藥桶。好像瘟神一夜之間下凡,街上天天傳的都是壞訊息。茅山中學的校園裡,像蛛網一樣拉起繩子,用來懸掛大字報。一時間,書院成了戰地救護所。生活成了政治,政治成了一場鬧劇。
家義預感到自己腳下的土地正在崩裂,一場風暴正在醞釀。
不久,針對他的大字報開始出現,內容五花八門,他的家世,工作,婚戀,以及人際關係,都在大字報裡以一種奇特的方式公之於眾。數年前家珍找他要錢的事,這次又被人重新提起。連他和梅秀玉鮮為人知的愛情,也都昭然若揭。他們之間想做而沒有做的事,在大字報裡赫然演變為事實。他猜不透這張大字報的作者是誰,因為落款一律是既明確又隱晦的“革命群眾”。他感到自己正在被人一件件剝去衣服,赤裸裸地呈現在世人面前,而且在赤裸的身上,又額外增加許多汙穢,使他更加顯得不堪入目。那個差一點做了他妻子和已經做了他妻子的女人,也因為他,一併被大字報上不堪入目的文字玷汙了。
運動進入白熱化階段,他被關進學校的教學儀器室,與外界隔離。小屋裡立著好幾架栩栩如生的人體骨骼標本,家義覺得自己也和這些標本一樣,不僅被剝去外衣,而且連皮肉之下的東西,也被一點一點挖出來,呈現於世。他依然處在生活了十幾年的熟悉的環境裡,卻突然被切斷和外界的一切聯絡,變成一隻孤鳥。他每天像行屍一樣被拉出去開批鬥會,敲著鑼鼓遊街,以滿足革命鬥爭的需要。他和他的同黨人人一頂紙糊的高帽,胸前一塊“打倒××××”的牌子,一手拎鑼,一手握槌,在茅山的大街小巷像還魂的殭屍一樣遊鬥。稍有懈怠,紅衛兵就會拳腳伺候。大家不反抗,也不呻吟。在混亂和暴力面前,恐懼、迷茫、絕望、麻木交織在一起,消蝕了尊嚴和羞恥。家義的體重迅速減輕,面色發暗,甚至像伍子胥一樣,一夜之間,黑髮中出現銀絲。
那支陪伴他多年的口琴,在抄家時被紅衛兵搜出來,扔在地上,用斧頭砸得粉碎。那一刻,他忽然瞥見死神向自己招手,沉澱在記憶深處的家廉的面容開始頻繁出現。他恐懼地意識到,自己在隔離期間最想回去的地方竟然是益生堂,他想回去聽聽簷下落雨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