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羊群走過村街,下了一道小緩坡,坡下是一片黃草灘。地上匍匐著一寸長的雞爪子蘆草。按說這種時候,羊應該像禁錮久了的娃娃一樣奔向河邊青草地才對,但羊沒有這樣做,它們一個跟著一個,把頭從前一頭羊的尾巴上抬起來,顯出不緊不慢的樣子。在沙窪窪,河灘是最先能夠聞到春天氣息的地方,羊顯然已經聞到了,但羊看上去並不慌亂,顯得很有定力的樣子,一步一步地向前走。
羊的這種舉動觸動了馬三多。羊在面對又一個龐大的春天時,步伐變得更加沉穩了。羊的目光凝望著漸漸升起的太陽,沒有嘆息也沒有埋怨,平和得就像一碗清水。馬三多從來沒有看見他的羊這樣過,他的心七上八下滴滴答答一陣亂顫。陽光給羊群染上了美麗的顏色,它們好像剛剛從一個不為人知的世界裡走來,鍍了一層永恆的光澤。羊在河灘上款款而行,沒有一點在凡間塵世上行走的樣子。馬三多的眼睛如兩隻空洞的大鍋一般,貪婪地從高空鳥瞰著他的羊群。
整個沙窪窪都被霞光籠罩著,他沒有辦法去感知羊的心情。
羊其實是有靈性的東西,你對它的好,它都一點一點地記在心裡。該給它們喂些糧食了,馬三多這樣想。羊是所有牲畜中的老實疙瘩,給它們啥,它們就吃啥。有時候明明看見主人拿著刀子走過來了,它們也不知道躲一躲。它們已經被按倒了,也不叫出一聲,往往連表示一下反抗的舉動也沒有。羊大概一生下來就預料到了自己的命運,所以當屠刀向它們伸過來的時候,它們的臉上都灑滿了平靜。馬三多突然覺得自己心裡怪怪的。眼前的這一群羊已經不知道是獨角母羊小白的多少代子孫了,它們都是從一隻只咩咩亂叫的小羔子長起來的。這群羊中間,眼下也有十幾只小羔子。二十多年裡,不知道它們中的多少被他殺掉了賣掉了。是這些羊支撐著他們一家走過了二十多年的日月。
馬大洋和馬小香已經像長大的羔子一樣離群而去了。馬小雪馬小云已經露出將要離開的跡象了,馬小雨和馬小虹也在努力準備著將要離開……是這個樣子的。
當羊群在草地上散開的時候,馬三多才發覺自己心裡湧動的那一團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是內疚和慚愧。馬三多突然決定,無論米米是反對還是贊成,他都要堅持每天給羊喂一把正經糧食。
又一個春天就這樣來了,大地上鋪滿了陽光。草和樹葉都開始顫巍巍地向外伸展,全世界都是一派復甦的樣子。
又過了兩三天,地上就能看見一層深綠了。風從遠方吹過來,少了嗆人的沙塵味,多了一絲撩人心魄的清香。在河灘上,草綠得更深一些,如果不是目光垂直地看下去,連地皮也看不到了。馬三多踩著綠草來到水邊,河水已經由混濁而清澈了,它們慢慢地碰到河底的小石頭,叮咚叫出一聲,打一個小旋渦,又輕輕鬆鬆地流走了。原來的地方,又被填充成原來的樣子,從遠處看,一河水都是靜止不動的。
馬三多在一個平靜的河灣邊停住,他看到了水中一個漸漸清晰起來的影子。這個影子看上去有一點蒼老,在水中還瑟瑟地抖動著,像幕布上晃動的皮影。馬三多知道那是自己的影子。他慢慢蹲下身,那個影子也跟著蹲了下來。河灘上靜靜的,他的羊在不遠處用嘴一棵一棵地揪著青草,陽光的大手撫摸著它們舒展的身體。一些長腿的水鳥在草地上跳來跳去,尋找著果腹的蟲子,一些膽子大的甚至跟著羊,與羊保持著距離,又和睦相處。當它們被什麼驚飛的時候,就會把所有埋頭吃草的羊都唬得舉頭四顧。
這片河灘,馬三多太熟悉了,每個春天它都是這個樣子。地上已經能看到野花了,紅螞蟻成群結隊地不停忙碌。這些螞蟻還是以前見到的紅螞蟻吧!它們還沒有老呀,腿腳還這樣靈便,它們的奔跑總給人永不停歇的樣子。馬三多看著它們,覺得自己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