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唱得有腔有調,高朗的嗓子,有點女性化,遠遠聽著更甜。那兩句調子馬上打到人心坎裡去,心裡頓時空空洞洞,寂靜下來。她眼睛望著窗戶。歌聲越來越近了。她怕,預先知道那哀愁的滋味不好受。他彎到衖堂裡去了。她從來沒聽見它這樣近,都可以捫出那嗓子裡一絲絲的沙啞,像竹竿上的梗紋。一個平凡和悅的男人喉嚨,相當年輕,大聲唱著,〃噯呵……赤豆糕!白糖……蓮心粥!〃那聲音赤裸裸拉長了,掛在長方形漆黑的窗前。
第十章
每年夏天曬箱子裡的衣服,前一向因為就快分家了,上上下下都心不定,怕有人乘亂偷東西,所以耽擱到現在才一批批拿出來曬。簇新的補服,平金褂子,大鑲大滾寬大的女襖,像彩色帳篷一樣,就連她年輕的時候已經感到滑稽了。皮裡子的氣味,在薰風裡覺得渺茫得很。有些是老太太的,很難想像老太太打扮得這樣。大部份已經沒人知道是誰的了。看它們紅紅綠綠擠在她視窗,倒像許多好奇的鄉下人在向裡面張望,而她公然躺在那裡,對著違禁的�盤,她有一種異樣的感覺。
除了每年拿出來曬過,又恭恭敬敬小心折�起來,拿它毫無辦法。男人衣服一樣花花綠綠,三鑲三滾,不過腰身窄些,袖子小些。二爺後來有些衣裳比較素淨,藍色,古銅色,也許可以改給她和玉熹穿。這是她第一次覺得他跟別人的丈夫一樣,是一種方便,有種安逸感。現在親戚間的新聞永遠是夫妻吵架,男人狂嫖濫賭,寵妾滅妻。
〃還是你好。〃女太太們對她說。現在這倒是真話了。
躺在�炕上,正看見視窗掛的一件玫瑰紅綢夾袍緊挨著一件孔雀藍袍子,掛在衣架上的肩膀特別瘦削,喇叭管袖子優雅地下垂,風吹著胯骨,微微向前擺盪著,背後襯著藍天,成為兩個漂亮的剪影。紅袖子時而暗暗打藍袖子一下,彷彿怕人看見似的。過了一會,藍袖子也打還它一下,又該紅袖子裝不知道,不理它。有時候又彷彿手牽手。它們使她想起她自己和三爺。他們也是剛巧離得近。他老跟她開玩笑,她也是傻,不該認真起來。他沒那個膽子。不過是這麼回事。她現在想到他可以不覺得痛苦了,從此大家不相干,而且他現在倒楣了,也叫她心平了些。有一點太陽光漏進來,照在紅袖子的一角上。這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家裡吃的西瓜,老媽子把瓜子留下來,攤在篾簍蓋上,擱在窗臺上曬。對過的紅磚老洋房,半中半西,比這邊房子年代更久,鴿子籠小衖堂直造到它膝前。一隻蜜蜂在對面一排長窗前飛過,在陽光中通體金色。有隻窗戶不住地被風吹開又砰上,那聲音異常荒涼。
〃怎麼一個人都沒有,都出去了?〃她對老媽子說。〃幹什麼的?〃
〃住小家的。〃老媽子說。
分租給幾家合住,黃昏的時候窗戶裡黑洞洞的,出來一支竹竿,太長了,更加笨拙,遊移不定地向這邊摸索一個立足點。一件淡紫色女衫鬼氣森森,一蹶一蹶地跟過來,兩臂張開穿在竹竿上,坡斜地,歪著身子。她伸頭出去看,幸而這邊不是她家的窗戶。
她反正不是在�鋪上就是在視窗,看磨刀的,補碗的,鄰居家的人出出進進,自己不給人看見,總是避立在一邊。晚上對過打牌,金色的房間,整個展開在窗前,像古畫裡一樣。赤膊的男人都像畫在泥金箋上。看牌的走來走去,擋住燈光,白布�子上露出狹窄的金色背脊。
這都是籠中的鳥獸,她可以一看看個半天。現在把仇人去掉了,世界上忽然沒有人了。她這裡只有三節有人上門。這些年她在姚家是個黑人,親戚們也都不便理睬她,這時候也不好意思忽然親熱起來,顯得勢利。她也不去找他們。再不端著點架子,更叫這些人看不起。所以就剩下她哥哥一家。炳發老婆下次來是一個人來,便於借錢。
姑嫂對訴苦,講起來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