裡大找。
九老太爺開口先解釋為什麼下葬前應當把這件事辦了。他行九是大排行,老太爺從前只有他這一個兄弟,跟哥哥,官也做得不小,也像在座的許多遺老,還留著辮子,折衷地盤在瓜皮帽底下,免得引人注目。他生得瘦小,一張白淨的孩兒面,沒有一點鬍子渣子,真看不出是五十多歲的人,偏著身子坐在太師椅上,就像是過年過節小輩來磕頭,他不得已,坐在那裡〃受頭〃的那副神氣。
老朱先生報賬,喃喃念著幾畝幾分幾厘,幾戶存摺,幾箱銀器,幾箱磁器,念得飛快,簡直叫人跟不上。他每次停下來和上邊說話,一定先把玳瑁邊眼鏡先摘下來。戴眼鏡是倚老賣老,沒有敬意。現在讀到三爺歷年支的款子,除了那兩次老太太拿出錢來替他還債不算,原來他支的錢算是他借公賬上的,銀娣本來連這一點都不確定。看他若無其事,顯然早已預先知道,拿起茶碗來喝了一口,從下嘴唇上摘掉一片茶葉。今天是他總算賬的日子,他這些年都像是跟它賽跑一樣,來不及地花錢。現在這一天到底來了,一座山似的當前擋著路。她也在這裡,對面坐著。兩個人白布衣服相映著,有一種慘淡的光照在臉上,她不由得想起戲上白盔白甲,陣前相見。她力竭捺下臉上的微笑,但是她知道他不是不覺得。他們難道什麼都不給他留下?不會吧?老太太在的時候不見得知道?也難說。越到後來,她有許多事都�可不知道。也許誰也不曉得到時候是個什麼情形。照理當然不能都給他拿去還債──他外面欠了那麼許多。不過大爺想必還是很費了番手腳。他自己當然不便說這話,長輩也都不肯叫人家兒子一文無著。
他還剩下四千多塊,折田地給他。
〃田地是中興的基本,萬一有個什麼,也有個退步,〃九老太爺說。
蕪湖最好的田歸他。她的在北邊。他母親的首飾照樣分給他做紀念,連金條金葉子都算在內。
〃股票費事,二房沒有男人,少拿點股票,多分點房地產,省心。〃
賬房讀得告一段落,後來才知道是完了。漸漸有人低聲談笑兩句,抹鼻�打噴嚏,抖開扇子。
她是硬著頭皮開口的,喉嚨也僵硬得不像自己。
〃九老太爺,那我們太吃虧了。〃
突然�靜下來,女人的聲音顯得又尖又薄,扁平得像剃刀。
〃現在這種年頭,年年打仗,北邊的田收租難,房子也要在上海才值錢。是九老太爺說的,二房沒有男人。孩子又還小,將來的日子長著呢,孤兒寡婦,叫我們怎麼過?〃
駭異的寂靜簡直刺耳,滋滋響著,像一張唱片唱完了還在磨下去。所有的眼睛都掉過去不望著她。
九老太爺略咳了聲嗽。〃二奶奶這話,時世不好是真的。現在時世不同了,當然你們現在不能像老太太在世的時候。現在這時候誰不想省著點?你還好,家裡人少,人家兒女多的也一樣過,沒辦法。你們三房是不用說,更為難了。今天的事並不是我做主,是大家公定的,也還費了點斟酌。親兄弟明算賬,不過我們家向來適可而止,到底是自己骨肉,一隻筆寫不出兩個姚字來。子耘你覺得怎麼樣?你是他們的舅舅,你說的話有份量。〃
舅老太爺連連哈著腰笑著。〃今天有九老太爺在這兒,當然還是要九老太爺操心,我到底是外人。〃
〃你是至親,他們自己母親的同胞兄弟。〃
〃到底差一層,差一層。今天當著姚家這些長輩,沒有我說話的份。〃
〃景懷你說怎麼樣?別讓我一個人說話,欺負孤兒寡婦,我�當不起。〃
她紅了臉,眼淚汪汪起來。〃九老太爺這話我�當不起。我是實在急得沒辦法,不要得罪了長輩。一個寡婦守著兩個死錢,往後只有出沒有進。不是我吃不了苦,可憐二爺才留下這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