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寡人了。
不,他如今已經是個孤家寡人了。
小七失魂落魄地望著地上那人,她想起來就在昨日還盼他歸來,盼了足足六日,怎麼就到了這個地步呢?
她不知道。
到了這個地步,到底又孰對孰錯,她也不知道。
下意識地要去扶他,才察覺手腕仍被裴孝廉死死地攥著。
裴孝廉在怕她殺公子,還是在怕她刎自己?
她不知道。
恍恍惚惚的,只聽見裴孝廉驚慌失措地朝外高聲喊著,“醫官!醫官何在!孃的!”
那麼一個粗枝大葉的人,那麼一個粗獷莽撞的人,隱約竟聽見了他的哭腔,“醫官!快召醫官!”
小七憮然垂眸,望著地上的人,你瞧他魂銷目斷,豆大的冷汗在額際生出,一行清淚自眼角緩緩滑下,似有千言萬語要說。
她甩開裴孝廉,用帕子捂住了那人的傷口,他到底出了多少血啊,那帕子甫一按上去,登時就洇了個透。
那皙白的指節輕顫著握住了她,皙白的指節上全都是血。
他一張嘴,口裡也全都是血。
她想起莊王十六年轅門那一摔,摔下來的時候亦滿嘴是血。
那時的小七多疼啊,如今的公子呢?如今的公子一定也很疼罷?
顫著一雙手去輕撫他發涼的臉頰,她記得那時候公子許瞻也在她的身旁。
眼淚吧嗒吧嗒垂著,她卻一句話也沒有。
她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面對這樣的公子許瞻,她不願留,此時卻也不忍走。
她只知道那一刀被他帶著刺了進去,不知道他還能不能活。
一個心有大志的人,真怕他就這麼死了。
利刃已悉數被裴孝廉收走了,她看見幾個醫官揹著藥箱行色匆匆地奔來,又看見沈淑人驚慌失措地撲了進來,淚流滿面地撲在榻旁,大聲啼哭著,“公子!公子!小童來了!公子啊,求你不要有事......公子啊......小童好怕……”
小七神思恍惚,看著那個與她幾乎一樣的人伏在榻旁,此刻竟羨慕起了沈淑人來。
沈淑人是明目張膽的。
明目張膽地哭,不懼世人驚奇的眼光。也明目張膽地愛,不怕做什麼女英娥皇。
但小七沒有這樣的膽子,她的愛與恨都不敢張揚,哭的時候也不敢這般肆無忌憚。
從前有一回,也是在這裡,就在早就坍塌毀滅的青瓦樓裡,他說,“刀線穿過皮肉,就算你殺過我了。”
這近兩年的時間裡,她從不曾真正去殺他,而今也刺了,也殺了。
而今魏人姚小七刺殺了燕公子許瞻。
無人管她,她便仍舊癱坐在一旁,看著醫官將那人扶至榻上,解了他帶血的玉帶,敞開了他帶血的衣袍,血和他的傷口黏連到了一起,旦一撕開,他額際的冷汗又添了許多。
小七垂頭不敢再去看,不敢去看那破開的皮肉是怎樣地翻著,也不敢去看那冒血的傷口到底要流多少血,不敢去看那一盆盆的血水到底端出去多少,更不敢去看醫官手中的針線是怎樣一下又一下地穿透了他的腰腹。
桃林的醫官忙碌地奔走,燕國的平旦在赤月就已開始生出了涼,一陣冷風吹來,嘩啦一聲清脆的響,那斜插著木槿的陶瓶倒在了案上。
她想起來,木槿啊,小木也,易生之物,是花中最賤。(“花中最賤”,此為明代文人文震亨在其《長物志》中的原話。木槿這種花漫山遍野,隨處可見,扦插即活,不必時刻優待供養。南北朝的太學博士王僧孺,曾寫過一首《為何庫部舊姬擬蘼荒之句詩》,“開到荼蘼,苔荒蘚老”)
花中最賤,然古稱舜華。其名最遠,又名“朝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