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出來,“他是敵將!”
是了,一個說出“孤觀謝玉,如插標賣首”的人,一個說出“該五馬分屍,該受炮烙之刑”的人,這樣的人,他可會再一次放龍入海?
他不問,她便想細細地與他說,從前桃林誘捕未能說完的話,未能說清楚的身世,也許此時該與他細細地說個清楚。
但公子許瞻抬步就往前走去,小七倉皇跪行幾步抱住他的小腿,抬頭求他,“公子聽小七.......”
她與公子已有許久都不曾觸碰過彼此了,自八月回了蘭臺,便安守禮法,客客氣氣地相處著。
此時為了謝玉,再也顧不得彼此之間的陌生疏離了。
但那人微微俯下身來。
她以為那人俯下身來要與她說話,但那人只是一隻手扣在了她的肩頭。
那手背青筋暴突,骨節發白。
她的肩頭有什麼,只有她與公子知道。
細細追究,就連大表哥也是見過一回的。
一個篆體的“許”字。
小七心口一滯,不由地酸澀鬱結,想說的話驀地堵在了喉腔之中,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了。
從前關於肩頭“許”字的問話,每一回都清清楚楚地記在心裡。
“你可還記得自己的身份?”
“奴是燕國的俘虜。”
“是我的俘虜。”
“奴是公子的俘虜。”
記得從前那人一次次將她的領口扯下肩頭,一遍遍地問她,“自己看看,這是何字?”
“許字。”
“你是何人?”
“是公子的俘虜。”
可也記得那人說,“你自由了。”
那時她問,“再不是公子的俘虜了嗎?”
那人篤定地答,“再不是了。”
那時她一再確認,“也再不是公子的人了嗎?”
那時那人也一再篤定地答她,“再不是了。”
而此時,就在莊王十七年的漢水之畔,就在這暮秋的燕軍大營之中,那人薄唇輕啟,想說什麼,到底是什麼都沒有說。
他是不是仍舊想問一句,“魏俘,你可還記得自己的身份?”
是不是仍舊想說一句,“魏俘,你終究不是孤的人。”
可這經年累月過去,他們之間已是歷盡滄桑,備嘗艱苦,至如今時移世易,事過情遷,好的漚珠槿豔,壞的刻骨銘心,他到底再問不出這樣的話來了。
楚人奔逃的聲音已經遠去,追殺的燕人也已陸陸續續地回了營,前營的火很快被撲了下去,燕人開始有序地清點傷亡,打掃戰場了。
肩頭一鬆,那人走了。
他什麼都不說,未言隻字片語,卻比什麼都說了還要令人難過。
小七慌忙起身,匆猝跟上前去,心慌意亂的,卻再不敢去求他一句。
怕看見那人清冷涼薄的眸光,怕看見那人冷峻得沒有一絲溫度的眉眼,怕那人薄唇輕啟,再斥一聲“魏俘”抑或“娼妓”。
任哪一句,都能即刻叫她丟盔棄甲。
就那麼急慌慌地跟著,拼命把淚水咽回去,口中的氣息滾燙酸苦,一心的愁緒真是無窮無盡啊。
再往前奔走,便看見那霞姿月韻般的人吶,正被人圍在正中,押在帳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