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許瞻竟稱孤了。
是因了他知道自己已是孤家寡人了嗎?
旁人稱孤,她以為那就是權力,威重令行,生殺予奪。
公子稱孤,她的心卻蕩然一空,旋即七零八落。
也不知是什麼滋味,說不清也道不明,鬱郁的,悵悵的,酸酸的,也有一股滋味兒是苦到了心頭。
來日山高路遠,他到底成了孤家寡人。
這世上的人到底是誰更可憐一些,是食不果腹的村野匹夫青裙縞袂更可憐一些,還是錦衣玉食的孤家寡人金屋貯嬌更可憐一些?
她原先說不準,如今卻能下一個定論了。
她想,都可憐,但孤家寡人更可憐一些。
村野匹夫有妻兒子女,孤家寡人卻兩袖空空。
是這世道定下來了。
“想跟他走?”
“想。”
“可他不能留了。”
小七喜歡謝玉,公子知道。
謝玉不能留,小七也知道。
原本就知道的事也就沒有什麼驚愕了,她回頭瞧了一眼謝玉,衝他盈盈一笑,繼而平心靜氣地與車裡的人說,“我知道,但我會與他一起死。”
車裡的人微微嘆氣,好一會兒點了點頭,“去找他吧。”
他的話到底是什麼意思,是要放了她,還是要殺了他,小七沒有完全弄懂。
但她只想要遠遠地逃開,因而也不再去問。
逃開這輛馬車,逃開馬車裡的人,不管能不能逃出這高高的城樓,此刻都只想遠遠地逃開。
眼眶溼溼的,也不知是為了什麼。
她想,這是好事啊!
她就要自由了,或與謝玉一同南下,或與謝玉一同死在這裡,但到底是自由了。
自由是好事啊!
若有這麼好,那為什麼聽他稱孤道寡,還會想要大哭一場呢?
她不知道,她毅然決然地朝謝玉走去。
但見楚人蓄勢待發,朝著馬車橫起了大刀。
心知不好,小七驀然回眸,看見那王青蓋車的鮫紗帷幔緩緩掀開,一支利箭正搭於軒轅大弓,箭鏃直指謝玉。
莊王十六年四月,也是在這一座城門,公子許瞻也是用這一張大弓,朝她的額心直直地射了過來。
他對自己的敵人,向來一分都不會手軟,向來連一絲的猶豫都無。
那如白玉一樣修長無暇的手,如青竹一般骨節分明的手,執弓拉弦是多麼地貴氣風流吶。
她記得那支羽箭是怎樣穿雲破霧,殺氣騰騰,是怎樣直直插進了公子牧的腦門的,也記得頃刻之間便是人馬躁動,殺聲四起,有更多的羽箭向下射來,記得公子牧的人刀劍尚未見血,便大叫著摔在了馬下。
是日與從前何其相像吶!
今日的謝玉就是去歲的許牧,城門外的楚人就是從前公子牧的人馬。
一聲低沉冷冽的話透過鮫紗幔,透過刀山劍雨,透過莊王十七年的白露秋霜,“孤觀謝玉,如插標賣首。”
(如插標賣首,出自《三國演義》第二十五回《屯土山關公約三事救白馬曹操解重圍》:關公舉目一望,謂操曰:“吾觀顏良,如插標賣首耳!”意為對方的實力不值一提,和己對陣無異於將草標插在自己的頭上,勝負已定,不過是販賣自己的性命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