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關係嗎?
最後一次?來美國之前。
七年前,他六十好幾了。
他摔了一跤,爬起來,發現周圍沒人注意他。他心事重重地坐到了石臺階上。一個人路過,見這白髮老爹抬頭看著他說:〃麻煩您送我去醫院吧。〃從此他再沒了那把象徵的左輪和那個步伐,右手抓起一根柺杖。我迎面走到他跟前,對他說我要走了。
怎麼也不會忘他那樣看著我。
他〃呃呃〃了兩聲。白髮老爹從他的青年和中年只提煉出這一部分,因此現在的他失去了一些質感。對舒茨,我也有類似感覺。
他和賀叔叔絕對不同。不只是種族、文化。
我對他說,賀叔叔,我要去美國了。
他眼睛還很明澈,卻映不出那個小女孩來。他想看出小女孩結束在這女人的皺紋裡還是眼神裡。他對我與他之間的情感跨度恍惚了一下。
我說的是恍惚嗎?我是指暈眩。
對一個永不會痊癒的老人,僅僅是〃我要走了〃就令他暈眩。終於還是挺過來了,他微笑,笑容從弱到強。兩個酒窩是那笑容裡多餘的陰影和坎坷。
是專程的。我專程從北京回到那個盛產刁民悍婦的省份城市,專程出現在他天天散步的榆樹小道上。
當然可以,請問吧。
是,我想過自殺。
第一部分 11。心理醫生在嗎(11)
不是非常衝動的。實際而平靜,把後事安排妥當。遺囑中有一段說給賀叔叔的話。英文的,我常常感到我在英文中的人格與個性是多麼不同。它使我自我感覺是無辜的。如同一個孩子,他還沒有完全理解他言語的後果,沒意識到他與他語言間的相互責任。
自殺是基因。超自我和自我的不平衡是從基因中來的。弗洛伊德推斷超自我代表死亡動能。理想成分越多的人(超自我比例越重的人)死亡動能便越大。是不是這樣呢?
我同意。那麼多年的紅色理想教育。孔孟也是一種理想教育。超自我的絕對強勢使眾多自殺者勇敢地採取行動了。
自殺熱線?謝謝。
一個人自殺前會向這熱線報告?自殺應該是私下的,是超自我對自我的秘密處死。
不用,我乘地鐵很方便。
保證,在下次就診前我絕不自殺。我還沒講我的故事呢。
下星期見。
收到我的電話留言了?沒去那裡,是出了件事。舒茨教授和我衝突得很兇猛。不是激烈,是兇猛。正是我選擇的詞彙。他叫喊,頭顱如同交響樂的指揮,顛擺震顫。聲音回到了他的三十歲,突然有了種亮度,一層金屬光澤。一個老人在自認為被欺負時,竟有那麼洪亮的嗓音。
該是沙啞的,那樣會激起我的同情。
常常的。為了方便。你從不撒謊嗎?
僅是一個託詞或者搪塞,他喜歡稱它謊言就稱它謊言。你看,這是一種沉默的尊重,它讓你明白你該停在哪裡。當我聽到〃你昨晚出去做什麼了〃這樣的提問時,我回答〃出去走走〃或〃去和約克碰面〃是一回事。僅是個方便。有什麼實質的不同呢?對舒茨來說,實質只有一個,就是:我有一個從他可知可控範圍的短暫消失。因此我回答〃出去走走〃不光方便,而且更實質。就是為他懷疑和指控的短暫消失提供個證據。他為了一個實質上毫無差異的回答憤怒得如同臨終前給瘧疾弄得冷戰連串的傑克·倫敦(請原諒,我不愛傑克·倫敦,因為他生前厭惡中國人)。他渾身冷戰地走向電腦,把他為我寫的一封求職推薦信印出來。一共四頁,對我的能力和才華以及一日只睡五小時的勤奮自律的作息規律很詩意地描述了一番。他印出這封信,然後在我鼻子前面招展幾下,在距我面孔八寸的地方撕毀了,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