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禮說:“好人一個個都走了,這日子越過越看不到指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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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學的革命還在如火如荼地進行。校門前的牌坊一夜間轟然倒塌,獅子和大象身首異處,“魁星門”的門字從中間裂開。家義被隔離前牌坊還在,一天出來時,看見牌坊赫然橫躺在地上,不禁駭然,真有“洞中一日,世上千年”的滄桑感。已經走過去了,禁不住又回頭看了幾眼,內心裡有些什麼東西,也像牌坊一樣倒塌破碎了。學校裡更多的老師成了祭壇上的羔羊,大家你揭我的舊家底,我挖你的黑思想,弄得人人自危,草木皆兵。出身不好的人,更是惶惶不可終日,都覺頭上懸著一把達摩克利斯劍,不知何日會突然落下。出身一團紅光的人,則成了主宰世界的新寵,驕橫不可一世。
家義恍恍惚惚聽紅衛兵說縫紉社有個女的投河了,絲毫沒往梅秀玉那兒想。幾天後出去遊街,赫然看見縫紉社門前貼著“梅秀玉自絕人民,遺臭萬年”的黑字標語,腦袋裡嗡地一響,人整個就傻了。造反派在背後將他推得一個踉蹌,吼罵著:“低下你的狗頭!”他低下頭,遍地竟也是“梅秀玉”幾個字在眼前火焰似的跳著。
一支長簫吧嗒一聲落在地上,裂成無數碎片;一段清音化作雲煙,飄散於蒼茫之中。養興謙後花園的紫薇花,如雪一樣在他的記憶裡紛紛墜落。梅秀玉!梅秀玉!一樹梅花,四散凋零。
他彷彿聽見自己的心撕裂得慘然作響。他的心神漸漸遊離於現實世界之外,晚上連續不斷地被噩夢糾纏。他時常夢見父親,夢見家廉。父親拉著他的手,淚流滿面地說:“你咋還在到處亂跑?你媽把飯做好了,等著你回去吃呢。”要不就拉著他一隻手,用另一隻手點著他腦門子說:“老二啊,打小還是你最聽話,惹事兒最少,最讓人放心。如今咋也弄得明火上身呢?你到底是觸犯了哪路神仙?”他想跟父親解釋,卻張著嘴咿咿啊啊像個啞巴一樣說不成句子。
家廉在夢裡卻從不說話,脖子像折斷了一樣,歪斜著腦袋,一味地笑著,用眼光召喚他。他的身上穿著一件絲綢的玄青褂子,上面繡著萬字錦的紋圖。赤著腳,沒有穿鞋。家義問他:“你咋不弄雙鞋穿?天冷不是把腳凍壞了嗎?”家廉還是笑著不說話,只是緩緩地搖頭。家義想把自己腳上的鞋脫下來給他穿上,可是鞋就像長在腳上一樣,怎麼脫也脫不下來。家廉也不過來幫忙,像個局外人似的看著他笑。看著,笑著,慢慢向後退著走,漸漸模糊成一團灰白的影子,輕飄飄地升向空中。等他終於把鞋脫下來拎在手裡,家廉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
有一天晚上,他終於夢見了梅秀玉。梅秀玉穿著他們倆在養興謙後花園見面時穿的那身衣服:棗紅底子、銀色小碎花的真絲綢短袖衫,石青斜紋布褲子,緞子面軟底布鞋。渾身上下水淋淋的。家義伸著手想要近前,卻像石像一般立在原地動彈不得。
梅秀玉就像透著光的絲繭,朦朦朧朧地白成一團,問他:“你信他們的話嗎?你看我像那種女人嗎?”家義拼命搖頭,就差把頭搖得斷下來,跟她說:“我要連你都信不過了,我還去信誰?”
梅秀玉幽怨地說:“我跟你都沒有做那種事,又何來心思跟別人去胡混。我身上從裡到外,連頭髮梢兒都是乾淨的。老天爺有眼,老天爺該看得見。”那張沾滿水的臉,就像養興謙後花園的雨後扶桑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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益生堂 第二章(23)
家義怨怪道:“你既是知道自己乾淨,為什麼又要尋這條短路?”
梅秀玉孤傲地一笑,說:“別的事兒都由不得我做主,只這件事兒,我想做就做了,做得痛快。”
家義還是不能釋然,說她:“你倒是痛快了,卻不想想還有別的人呢。”
梅秀玉卻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