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最適宜回憶,尤其是時近清明。
辛玉奴就在這春日的晨風裡,回憶著二十二年辛酸。
認真說來,辛玉奴的前二十年生涯還是相當幸運的,出身小門小戶,後被官宦人家買去,蓄為家伎。整日裡鶯歌燕舞,或服侍府中貴客。如果就這麼樣過下去,她或許在某一日年長色衰之後,被主家賜與家僕或贈予客人,與大多數宋國女子一樣,生兒育女。聊渡此生。
命運卻在她十七歲那一年突然拐向一個福禍難料的深巷。她被主家敬獻給了當朝宰執王黼,成為了這個黃髮金晴的“異相公”的相府歌伎。地位的提升,也使得她對自己的未來歸宿的期望值升高了,或許將來自己能被轉贈一名進士,或是舉子,至不濟也是太學生呢。
當朝宰相的家伎,自然是錦衣玉食,夜夜笙歌。可嘆的是,這樣的日子,在靖康元年。戛然而止。道君內禪。淵聖繼位,著手處理“六賊”。名列六賊之一的王黼,自然難逃一朝天子一朝臣的迴圈,被貶離京。
當王黼帶著辛玉奴等一群家伎。離開汴京。行至十餘里外的雍丘輔固村時。與王黼一向有私怨的開封府尹聶山,帶著欽宗御筆聖旨,追上王黼。親手誅殺之。
辛玉奴就這樣轉而成為聶山家伎,靖康二年,金軍圍城,辛玉奴又作為罪臣家伎,被早早獻與了金人。從此開始了她的人生噩夢:青城寨、劉家寺、一路北上的金軍營帳、燕京府衙、上京浣衣院、高慶裔寨……辛玉奴自己都數不清,究竟被多少渾身散發著馬糞羊羶味的女真人、契丹人、奚人、粟特人、蒙古人壓過……
這長達大半年的軍妓生涯,摧毀了她的一切:她的容貌、她的嬌軀、她的未來、她的人生、她對世間的美好期望……一切都死去了,只剩下一具苟延殘喘的軀殼。
如果有人問辛玉奴最痛恨的人是誰,她的答案絕對出人意料:聶山!
若非聶山誅殺王黼,辛玉奴相信自己的人生將是另一副模樣,最起碼她會遠離汴京這個可怕漩渦,不會掉進狼窩。又或者是聶山殺掉王黼之後,收納自己入房,能盡到一個男子漢的責任,在強盜臨門之時,奮力保護而不是納女求榮,她辛玉奴也不會將姓聶的恨之入骨。
只是,恨也好,怒也罷,一切都不能改變,無法挽回。當那位金國高官高慶裔,將她轉贈給另一位官職更高的完顏宗輔,她只道能消停一段日子,沒成想又要送人……她的這一生,就是被送來賣去的命。
廂車裡,除了辛玉奴,還擠著兩名年輕女子,都是右元帥府上的歌伎。此時兩張姣好的面容上滿是驚懼之色,正怯生生對辛玉奴道:“阿奴,咱們這是要到哪裡去啊?”
辛玉奴搖頭:“不知。”
“會不會是……是賞賜給下面州縣的軍兵……”兩名歌伎說話都帶著哭腔了。
“不……不會吧?”辛玉奴遲疑說道,腦海中掠過那些口涎燻臭、渾身汙垢的各族軍兵,忍不住一下捂住嘴巴,乾嘔幾下,卻什麼也吐不出來,心窩說不出的難受。
那兩名歌伎的表情與辛玉奴一樣難看,可憐巴巴地看著辛玉奴:“阿奴,去向之前那個撩撥你的金人頭目打探一下吧……”
辛玉奴有些羞惱:“為何是我,那金人頭目不也一樣撩撥你們?”
“可是我們不會女真語啊。”
辛玉奴無話可說了。是的,在過去的一年,她一直在虎口狼窩中度日,以她的聰慧靈巧,不難學會金人的語言。也正是因為她能言金語,才最終脫離浣衣院,被高慶裔收入府中侍奉。眼下,又要用到這項技能的時候了。
“貴人老爺,可以問你一件事嗎?”辛玉奴倚在窗前,伸出素白的小手,向不遠處的一名頭目模樣的騎將招手,同時很自然地丟擲一個幾乎已經形成本能的媚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