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焦急地說,對不起,老師,我只有這種零錢啊!
零錢不收!
對方斬釘截鐵地說。
母親一下子變得臉色煞白,聲腔帶著哀求地說道,老師,我們家孩子好不容易考上鄉里中學,我們是走了二十里山路才走到鄉里的。家裡太窮,攢下他的學費實在很不容易,求求你了!
下一位——你讓開一點!對方看也不看母親,她把鼻子聳了聳,眉頭緊皺,臉上作出奇怪的表情。我猜她是聞到母親身上的汗溲味而表現出厭惡態度的。
又有繳費的人上來,母親讓到一邊。我看見她的眼睛倏地紅了,裡面噙著淚水。我的母親,任憑多麼艱苦辛勞的日子,從來沒在兒子面前落一滴眼淚的母親,她眼眶裡的淚水幾乎就要衝決心理的堤壩滔滔而出了。我的心臟因此而被攥緊,血管裡面的血流得洶湧。
母親看上去挺不住了,她的身子軟了下來,一下子靠在了牆上。然而,只不過瞬間,我看見母親重又挺起了腰桿,她過來牽著我的手,用一種急促的腳步走出了會計室。我不知她要把我領到哪兒去,但她此刻的力量很大,抓住我的手腕的指頭如同鉗子一樣有力!
由於家裡窮,吃得不好,我那個時候人瘦得像個猴子,個頭也小,母親幾乎是提著我出了會計室。早上6點鐘就起床,炒了點昨晚的剩飯,走了兩個小時的路,我都感到有些餓,可母親不知為啥還有那麼大的力氣。我踉踉蹌蹌地隨著母親的腳步跨出會計室,母親的手還是沒有松。她把我一直“拎”到對面一間房子,那上面掛著一塊牌子,牌子上寫著“校長室”三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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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長,在兒時的我的印象中,是最大最大的官兒了。那時,除了校長和村主任,我不知道世界上還有更多更多、多到數不清的官兒,也不知道區區鄉村學校的校長連芝麻綠豆官都不能算,而且在那些所謂的“七品芝麻官”的眼裡,他們不過同草芥、灰粒一般!
進了校長室,母親朝裡面坐著的人“咚”地一下跪下了,她把我拉了一個趔趄,我先是險些摔倒,後來又被母親的手強行按得跪在地上。
我和母親跪成一排,母親什麼話也不說,只是低著頭。我也學母親的樣子把頭低下。坐在椅子上的幾個人肯定被我們的動作嚇住了,他們一起站了起來,其中一個語氣緊張地連聲問:為什麼,你們這是為什麼?
母親沒有說話,嘴裡“嗚咽”了一下,啜泣了起來。她就那樣跪在地上,低垂著頭,雙手捂住面龐,眼淚從她被陽光曬得烏黑的手指縫裡滲露出來。她哭泣的聲音很低、很壓抑,但她的肩膀在劇烈地抖動,可以想見她的心情的痛苦和悲鬱。
我跪在她身邊,眼睛無助地望著她,不知自己是不是也該像母親那樣張嘴哭泣。我試著張了張嘴,可是沒有淚水流出,我的心裡並沒有母親那種痛苦,而是被一種空茫虛無的感覺所籠罩……
三個人中,有的慌了神,說,哭什麼?為什麼哭?你說嘛!
一個連忙跨過來,伸手把母親攙起,扶她做到一張椅子上面,而我由於是被母親硬拽著跪下去的,膝蓋被地面撞得很痛,巴不得地趕緊從地上爬起,緊貼著母親,站在她的身邊。
那個扶起母親的人,後來我知道他就是校長。他年紀看不出有多大,頭髮還是黑的,可臉上佈滿核桃般的皺紋,一身“的卡”中山裝已經顯得陳舊,領口、袖口上都磨出了毛邊。他問母親:發生了什麼事?他又指著我問:這是你的兒子?
母親先是點點頭,算回答他的第一句問話,停了半晌,平息一下心情後,從自己的貼身口袋裡小心翼翼掏出那個權做錢包的舊布袋,把它開啟,一大捧白銀一般的鋼鏰兒顯露在幾個人面前。
我一邊觀察母親的動作,一邊觀察校長室裡幾個人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