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路,才能被賜予出口以外的恆久寧靜。是否所有的美味都是更高統治者垂釣在唇邊的誘餌,咬一口,我們就得跟他走?也許,那隻背上已插好刀叉的烤鵝不能被食用是符合天堂原則的,因為天堂的原則是讚頌而不是敵對,是仁愛而不是殺戮,怎能想象會用火和刀刃來對待一隻純潔無辜的鵝呢?它應該被天使像孩子一樣抱在懷裡。所以,只能想象一隻鵝被消滅在胃裡,絕不能真實地消滅它,我們佔有它又不侵害它,聞它的肉香又不濺上它喉管中的血,快感圍繞著它的身體卻不觸及……這意味著美味被拆成“美”和“味”的兩個分離的部分,食物的欣賞價值吞掉了實用價值,或者說它的欣賞價值是實用的,而實用價值僅只停留在欣賞。如果天使喜歡,如果天使需要,他們只能動用眼神,廢除掉牙和手的功用。
正因為如此,我懷疑神之間的和平不是緣於愛,而是緣於冷淡,既然他們之間,他們和所屬物之間,摒棄了血肉聯絡。也正因為如此,他們沒有矛盾,沒有困惑和失誤,他們更尊重一種冰冷得特別安全的人際關係和解決途徑。我向往神的生活,因為我不想透過緩慢遺忘的方式來對抗疼痛,不想透過磨蝕自己的方式來減輕慾望。我向往隨時再生的肉體和情感,我向往冷血,像一個神或者一條蛇那樣。
也許,神比我們想象的還要光輝。他們那麼平易近人,為了和那些醜陋的人間孩子看起來相似,他們努力增添一點點私慾,比如,他們使自己需要衣袍和食物。做神仙和亡者最大實惠在於,他們都不再勞動。神有咒語。什麼是咒語?就是不必體力勞役就創造。這種創造接近魔術師的障眼法和物體搬移,因為神不勞動,獲得便只有依靠剝削人間一途──連死人都抄襲了一點本領,白白享用祭品。對人類來說,神是一個食利階層。這是回報率最高的投資,神的本金只有一個詞:信仰。正因為神是最大的暴力階層,所以人間又增加了許多模仿者。
賣火柴的丹麥小姑娘,她的臉上流著全世界窮孩子的淚水。但她見識過真正的天堂。神蹟總是偏愛窮人的臉、凍僵的赤腳、馬廄、寒苦之夜和臨終祈禱。我猜測天堂的建築材料,不會是液體、固體和氣體這些常規之物,或許正是這樣的神秘物質──集中火焰的形態和水的清涼?所以浴火鳳凰才能不焦不死,它潛入天堂,偷了神的歲數。大神可以用省儉的材料,建立複雜的工程,比如,沙漠迷宮,火柴天堂。更可證明天堂性質的,是火爐、烤鵝、聖誕樹和奶奶,都可以輕鬆裝進一朵那麼那麼小的火苗裡。尤其是那棵聖誕樹,綠色枝子上燃燒著成百上千的蠟燭,燃燒著成百上千的火苗……而這成百上千的火苗,又全都燃燒在小女孩的一朵火苗裡──我有點糊塗了,一個數字竟然大於全部數字的集合?
想想中世紀歐洲著名的神學攻關課題:一根針上能夠站立多少個天使。現實情境中,能站在那麼細小的地方,只能是塵埃、細菌和病毒。針尖上的天使,讓我們注意到天堂的事物與它的容器、與它的承載物之間,具有一種失調的不可思議的比例關係。
我們習慣於設想上帝的偉大。他有數倍於人的體積、力量,他有無窮疆域,奔湧大地的江河不過神殿滾落的水滴。我後來懷疑到,上帝的偉大恰恰在於迴避了笨重的表達方式。他需要的是輕,渺小,這樣他的管理才能無孔不入。比如,他的廟宇建造於雲朵之上,奇蹟不在於上帝能在指尖上托起群山,而在於,指尖上託著群山的上帝竟然可以站在一片最薄的雲上。他不僅使自己、同時使山巒脫去體重。他賦予萬物身體,同時又侵佔萬物的意志,如果願意,這個偉大的天地寫作者可以使一切都變成輕得無法稱量的詞,包括他自己──“上帝”這個詞,萬能,無限,惟獨沒有一個可以描繪的肉體重量。他的天使孩子之所以會飛,在於他們什麼也不攜帶。神的秘訣不僅在於加法,更重要的是減法。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