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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尾草的莖很細,又柔軟,易於彎成指環,戴進無名指。這枚草戒指的綠色,很像螞蚱吐出的口水。我八歲,身中電影的毒,黑暗中跳舞的光線足以讓我出賣未來。從C這裡學習的愛情連同背叛,都是假的,不過電影中的劇情而已。似是而非的小新郎在笑,露出四環素牙。

坦克,飛機,雄糾糾前進著的軍隊,鋼盔下看不清的眼睛,高筒鞭上皮革的光亮……那麼沉的暴力附著在一面幔布上,這不是奇蹟嗎?五天以後,我坐在C家裡,肘部支在窗臺上,看一部戰爭片。碩大的光柱之下,觀眾相互挨近的腦袋,彷彿屋頂烏濛濛的瓦片。

那些演員,多麼勇敢,不介意他們的毛孔千百倍地放大。棍子樣粗的睫毛,坑|穴一樣深的鼻孔……被描述得似乎可怕的場景,影片中卻自然而美好。鏡頭只呈現女演員兩片鮮豔欲滴的嘴唇,她甚至更加誘惑,不會令人產生血盆大口的吞噬感。這是因為,一切都被均勻地放大,維護了物與物之間的均衡。一滴淚水,沖垮了小人國的稻殼舞臺――小人國和大人國,因其人物與道具之間在比例上的巨大反差,才讓我們震動。電影中的世界,似曾相識,又帶有美妙的陌生感。

電影呈現給我視覺的極限――不可預料的幻境和天籟,還有最具暴力色彩的場面和災難,我也是從電影中領略的。即使和千百名觀眾一起承受恐懼,我也不能減弱心理壓力。而那些電影英雄不斷歷險,剛從巨蟒或殺人狂魔旁邊逃生,下一個鏡頭,他們已經在篝火邊炊飲、熱吻或熟睡――即便危險再次躡足靠近。現實生活中的驚懼,只需一次,我就會被終生恐嚇,反芻在傷害裡。電影讓我有幸和英雄一起,參孫般復甦力量和勇氣。

作為一個巨大的胃,電影完成兩個小時之內的消化。主人公註定在兩個小時以內悲歡生死,春天註定在兩個小時之內落盡繁花。漫長愛情不需要相應的折磨和考驗,一百二十分鐘,他們在短暫裡囊括了永遠。宮殿變成七千二百秒以後的廢墟。有時候幾部電影都是同一演員出任主角,那麼你可以看到其中的魔法與摧殘,時間的腐蝕劑如何作用。等不及逝如閃電的光陰,電影讓你注視著一個人瞬間老去,他的酒糟鼻、或泡或陷的眼,他絕望之後的寧靜。二個小時的消化。我感覺自己正透過黑暗,透過微熱而蠕動的腸道……二個小時以後,我將作為廢物,被排洩到電影以外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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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窗(2)

儘管看碟更便捷,自由選擇的餘地大,可我比較排斥,因為它破壞了電影的儀式感。我喜歡銀幕無數倍於自己,讓我保持在藝術面前應有的低矮。費里尼曾指出,電視進入家中使傳播失卻了它的“宗教性”,而儀式“只有在劇院或電影院中才可能發生。換句話說,‘集合地點’變成了一間教堂。”

已經有很多年了,每週四,只要我在北京,一定會去中國電影資料館。一個上癮的人。一個被電影綁架而向夢想提出勒索的人。我感到持續作用在自己身上的咒符。資料館的座椅落差比較大,我習慣坐在後排――向上看,頂棚虛玄的光暈,向下看有若身置危崖。我熟悉這裡的工作人員,門外的票販子。偶爾一個叫李順民的孤寡老人會從幾十裡地以外趕來,他七十五歲,左眼盲,每月領取國家的最低保障,殘疾人證使他坐公交車不用花錢,但他的收入不足以維護他對電影的熱情,所以李順民在門口等待好心人給他一張免費的富裕票……他因此遭到票販子的厭惡和驅遣。電影資料館裡來的多是常客,在這兒,觀眾有可能成為熟人。我知道那個學者必然坐在中間隔道靠右的位置,知道那個年輕編導每次等的女士都不同,知道倒數第二排的一對夫妻熱衷竊竊私語。別的影院,那些在開演前的光亮裡短暫停留過的臉,將被黑暗和遺忘吞沒;而此處,黑暗裡似乎有秘而不宣的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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