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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我印象最深的是法國兵與英國管理人員之間的拳擊比賽。這種比賽幾乎都放在晚上,在晚飯後,在輪船最前端的甲板上,擺下了戰場,離船舷只有一兩米遠。船舷下面幾十米的深處,浪花翻騰,洶湧澎湃之聲洋洋乎盈耳。海水深碧,浩渺難測,裡面魚龍水怪正在潛伏,它們聽到了船上的人聲,看到了反映在海面上的燈影,大驚失色,愈潛愈深了。船上則燈火通明,人聲鼎沸。英法兩國的棒小夥子正在揮拳對擊,龍騰虎躍,各不示弱。此時輪船仍然破浪前進,片刻不停。我們離開大陸百里千里,在一望無際的大海上,似乎是一個獨立的小世界。我彷彿置身於一個童話或神話中,恍惚間又彷彿是在夢中,此情此景,無論如何也不像是在人間了。

我們的船還在紅海里行駛。為什麼叫“紅海”呢?過去也曾有過這樣的疑問,但是沒有得到答案。這一次的航行卻於無意中把答案送給了我。2月19日的日記中有這樣一段話:

今天天氣真熱,汗流不止。吃過午飯,想休息一會兒,但熱得躺不下。到最高層甲板上去看,遠處一片紅浪,像一條血線。海水本來是黑綠的,只有這一條特別紅,浪衝也衝不破。大概這就是“紅海”名字的來源。我們今天也看到飛魚。

我想,能親眼看到這一條紅線,是並不容易的。千里航程中只有幾米寬不知有多長的一條紅線,看到它是要有一點運氣的。如果我不適逢此時走上最高層甲板,是不會看到的。我自認為是一個極有運氣的人,簡直有點飄飄然了。

另外一件事證明我們全船的人都是有運氣的。當時第二次世界大戰剛剛結束,海上的水雷還沒有來得及清除多少,從地中海經過紅海到印度洋,到處都是這樣。我們這一艘船又是最早從歐洲開往亞洲的極少數的船之一。在我們這一條船之前,已經有幾條船觸雷沉沒了。這情況我們最初雖然並不完全知道,但也有所感覺。為什麼一開船我們就被集合到甲板上,戴上救生圈,排班演習呢?為什麼我的日記中記載著天天要到甲板上去“站班”呢?其中必有原因。過馬六甲海峽以後,一天早晨,船長告訴大家,夜裡他一夜沒有閤眼,這裡是水雷危險區,他生怕出什麼問題。現在好了,最危險的地區已經拋在後面了。從此以後,他可以安心睡覺了。我們聽了,都有點後怕。但是,後怕是幸福的;危險過了以後,才能有後怕,這是盡人皆知的常識。

我們感到很幸福。

在洋溢著幸福感時,我們到了目的地:西貢。

。。

西貢二月(1)

我們於1946年3月7日抵達西貢,在船上過了將近一個月。

西貢並不直接瀕海,輪船轉入一條大河,要走很長一段路,才來到。大河雖然仍然極寬闊,雖然仍然讓人想到莊子的話:“秋水時至,百川灌河,涇流之大,兩涘渚崖之間,不辨牛馬。”但它畢竟已經不是大海了。我們過了那樣多天的海上生活,不見大陸,船彷彿漂浮在天上。現在又在大河兩岸看到了蘆葦,蒹葭蒼蒼,一片青翠,我們彷彿又回到了人間,感覺到非常溫暖,心裡熱熱乎乎的。

但是,登上大陸,也並非事事溫暖。下了船,在摩肩接踵人聲喧鬧的碼頭上,熱鬧過了一陣之後,我還沒有忘記在船上結識的那一位法國青年軍官朋友,我還想同他告別一聲。我好不容易在萬頭攢動的法國官兵中發現了他,懷著一顆熱烈的心,簡直是跑上前去的,想同他握手。然而他卻別轉了頭,眼睛看向別的地方,根本沒有看我。我大吃一驚,彷彿當頭捱了一棒,又像給人潑了一頭涼水。我最初是愕然,繼而又坦然,認為這是當然:現在到了他們的殖民地,他意識到了這一點,必須擺出殖*義者的架勢,才算夠譜兒。在輪船上一度託在手掌上的心,現在又收回,裝到腔子裡去了。我並不生氣,只覺得非常有趣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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