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中,沒有她,深痛中,更容不下她。
她從沒有真正擁有容若,卻感覺,他彷彿隨佩蓉去了,她,失落了他。
自覺羅夫人上房出來,她順著腳,又到了珊瑚閣。珊瑚閣中,靜悄悄地,一盆水仙,供在佩蓉畫像前的高几上。在獸爐中,熱了水沉香,她習慣地坐到書案前。案上,攤著一本薄冊,封面上有兩個字,是不知那代的古體,上一個字她辨認不出,下一個是“水”字。
揭開扉頁,卻是容若平日的褚河南體了,寫著“如魚飲水,冷暖自知”八個字。
婉君不知這句話的出處,卻覺得說到了她心底;“冷暖自知”,她一直為往來的閨中少婦、少女們稱羨,又誰曾瞭解,擁有榮華富貴府第,溫柔多才夫婿的她,也“冷暖自知”?
薄冊中,工整抄錄的全是詞,她不能甚解,卻也能瞭解,其中作品,幾乎全為了佩蓉。
她讀得痴了,幾乎能想見那一幕幕的情節。
他那樣細膩的記載著相處時的一顰一笑;離別後的刻骨銘心;佩蓉去世後的無限悲悼……
她細細咀嚼著他的悲歡離合,字字句句,打動著,也噬齧著她的心。
風絮飄殘已化萍,泥蓮剛倩藕絲縈,珍重別拈香一辦,記前生。
人到情多情轉薄,而今真個悔多情,又到斷腸回首處,淚偷零。
林下荒苔道蘊家,生憐玉骨委塵沙,愁向風前無處說,數歸鴉。
半世浮萍隨逝水,一宵冷雨葬名花,魂是柳綿吹欲碎,繞天涯。
“……魂是柳綿吹欲碎……”
婉君讀到了這兩闋'山花子',也不禁淚盈盈,反覆諷誦,不能自已。
“婉妹妹!”
清脆的語音,驚動了她,猛一抬頭,“叭”,一滴淚就落到了詞稿本子上,立刻暈成一個圓點。她慌亂用手絹去印,已來不及了,只得隨手合上。
來的是錫三奶奶,自顧自的笑道:
“哎,叫我好找!上房找不著,桑榆墅又不在,幸虧碧梧提起,你常往珊瑚閣來,果然在這兒。又怎麼啦?誰欺負你了,快告訴我。可是容若?”
婉君強笑,拭去淚痕:
“三嫂子又說笑話,是看容若的詞,悼念蓉姊姊的,寫得真感人有這麼幾闋詞悼念我,死也瞑目了。”
錫三奶奶大驚,啐了幾口,道:
“我的好奶奶!好妹子,這話也不嫌個忌諱?死呀,活的!你們是少年夫妻,又那麼和睦;你看,我和你錫三哥,成日家吵吵鬧鬧,要我撇下他走,我還捨不得呢!可不許胡說話!”
婉君輕嘆一聲,默然無語。錫三奶奶看著,也心中疼惜;外人不明就裡,納蘭府中恩怨情仇一本帳,錫三奶奶可是心知肚明的。
自婉君過門,不但沒有拿正支主子大奶奶的款兒,爭了她當家奶奶的權利,反而處處抬舉、儘讓著錫三奶奶,尊重、又親熱。真正是和上睦下,事事謙和退讓,不肯讓錫三奶奶心理或實質上受半點委屈,就以月例來說吧,也只肯和錫三奶奶平頭,倒不時為錫三奶奶家的孩子們添這、買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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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只道是尋常(3)
天生心熱腸直的錫三奶奶,一開始,多少有點恐怕“容大奶奶”進門,就得退位讓座的戒懼之情。處了不多時日,見婉君並無此心,且為人寬厚和平,一口一聲“三嫂子”,親熱非常,比起佩蓉的孤傲,更加可親可疼,一片心馬上就全移了過去,倒常為婉君不平了。
她已許久沒有到珊瑚閣來了,回目四顯,一下,就看到佩蓉那幅畫像。眉目神情,宛似生前,雲鬢邊,插戴著一支點翠鳳釵,衣帶風飄,綽約如仙。蛾眉微蹙,秋波帶愁,嘴角,卻又微向上彎,好似淺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