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誰的?!上面這個名字是誰的?!吃都吃到誰名字下去了?!老闆手拍著飯盒蓋子。他有一雙窮苦而有力的手,膚色遠遠暗於他的面孔,永遠是緊張地就緒著;即使兩手閒置,它們似乎也緊抓著兩把空氣,或是時刻在預習著抓握的動作,一旦出現目標,它們便立刻出擊。因而它們很少空著,不是抓起一個空菜盤,就是將某桌多出的一個調味架移到缺少調味架的桌上,再不然就是將移了位置的桌椅復原。這兩隻從不失業的手像是獨立於他整個身心之外的,有它們自己的主張和動機,如同低等動物的觸角,或伸或縮都是條件反射,毫不受他整個軀體的支配。這兩雙手若被剁下來,或許仍有它們自己的行動方向,仍會自作主張地抓這個握那個,擦這裡抹那裡,點數鈔票和銅蹦兒,或抽誰一個大耳摑子。正如此刻這樣;我敢說想抽我耳摑子的一定不是苦出身的老闆,而是他那兩隻手。就是你把老闆和他的手截開,手們仍是要完成它們自己的行動。換句話說,即便你不截開它們,它們將於的老闆也無法對其負責。因而,作為低等動物的老闆的手即使扇了我耳摑子,也不是高階靈長類動物老闆的過錯。
我看著老闆窮兇極惡的手把寫有我名字的飯盒一摜,裡面滾燙的黏稠湯汁濺到了他手背上。老闆的面孔毫不動容,我便更加確信老闆和他的手是各忙各的。手在向我發著大脾氣,不見得能代表老闆本人。因而我完全可以不和低階動物的手們去一般見識。
我沒有說話。我只對老闆那兩隻全靠本能行動的低等生命的手小心提防。兩隻手仍在揮舞地告誡人們:再讓它們逮著偷吃“什錦蝦”的事,積攢在那裡的大耳摑子可就積攢不下去了。我才知道人是可以一下子被扯到“偷吃”這類低等事務中去的。如此卑瑣、低階、小得可憐的事,或許給了便衣福茨一個很不沉悶的冬日下午。
第21節
理查那杯薄荷茶被舉在半途上,我們這邊的精彩使得他的手也忘了方向。
恥辱溫吞吞地湧到我平靜的面孔上,使我的臉有股奇特的腫脹感。我聽見自己聲音平直地說:我不做了,老闆。結賬吧。
老闆沒想到。他的手大發脾氣弄出的後果使他料所不及。老闆認為他對人判斷一向準確:誰好惹誰難惹,誰該塞些小甜頭而誰可以常給些虧吃,都從來沒太超出他的把握。他這時對我眨巴著眼睛,腦筋尚未追上來。
我又說把工錢算給我吧。
老闆想,一般來說,好惹難惹都取決誰對於錢的急需程度。他看著我的意思是:你不是挺絕望地急需錢嗎?
我迅速拿了衣服去洗手間換,讓理查好好看戲。我穿著自己的牛仔褲、白色線衣走出來,老闆卻正在接待六個老太太。他叫住我,說:來來來,她們要點菜,你英文好,你來!……
他想把事情就這樣抹過去。
我彎下腰,拾起我十幾磅重的書包。
老闆又說:你給她們介紹一下今天的特別推薦菜!
他五十多歲的瘦小身體奇特地出現一種笑意,一種熱烈、巴結、絕不接受回絕的笑意。他的背、肩、兩個膝蓋,他的面板,都參加到這個笑意裡。只有他的手,仍是憤怒兇狠。
我看著這個十四歲就做了飯館Busboy的男人。他骨子眼兒裡就是優秀跑堂。嚴酷的紀律和赤裸的求生慾望使他把一切都處理得職業化,非個人化。只要我現在留下來,他情願請我給他一耳摑子。突然被他炒了的兩個人使他本來已大為吃緊,隨便怎樣他得留住我。他認為我一定會同他合作,把剛才的事抹過去,因為他知道我有著比他更赤裸的生存需求。
理查,你好好看著——
我心平氣和地說:老闆,你欠我十小時的工錢。
老闆沒料到我也可以很冷血的。他把六個老太太草草安頓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