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構成了小孩子最初的世界,但很不幸,孩子確實沒有辦法選擇自己的出身,沒辦法選擇發出第一聲啼哭後即將面對的世界。
蠻橫的父親,古板的母親,規行矩步的兄弟姐妹,死氣沉沉的父親情人,一起組成了津島修治討厭的龐大家庭。他其實說不清家人具體哪裡討厭,男孩再聰明,從小在這樣的家庭長大,眼前是傲慢固執的高貴血親,身邊是膝行蒲伏的卑微傭人,感受的是錦衣玉食的富足生活,能敏銳察覺到“有哪裡不對”已經實屬不易。
去年秋天,可有可無的第六位津島少爺坐在末席等待開飯。僕從訓練有素,可笑的是理應無拘無束的主人家同樣訓練有素,整個房間一片死寂。屋外不斷傳來父親的責罵聲,母親在啜泣道歉,自責沒有管好孩子,而那個沒被管好的孩子,也就是男孩那跪地求饒的五哥,他到底犯了什麼不可救藥的錯,才會引來親生父親從身到心的全方位羞辱呢?
不過是不小心踏足了父親和長兄單獨吃飯的那個房間而已。
無聊。
男孩端莊跪坐,姿勢與屋內其餘人等全無二致,令他厭煩。
兩個相鄰的房間,都是用來給人吃飯的,僅有十厘米臺階落差,稍微沒留神就會像五哥一樣走錯門。一個吃飯的地方,卻生生變成了眾人眼中理所應當的聖地,是家主與下一任家主專屬的權力象徵,不可議論,不可直視,不可逾矩。
然而津島修治只覺得這裡的所有人都有病。
大家告訴他,奇怪的明明是他自己。太滑稽了,一屋子的蠢貨,津島修治不用看便能推測出他們即將說什麼做什麼,反而掉過頭來拼命勸雞群中唯一的鶴,試圖說服對方承認是自己不對勁,要騙他畏首畏尾,主動變成雞。
鶴在雞圈旁若無人地踱步,話不投機半句多,他在生命之初便早早品嚐到孤獨的滋味,卻始終抱有一份純稚的希望。津島家族才多少人啊,津島修治看過電視哦?不談太遠的地方,僅僅日本一個國家就有上億的人口呢,小朋友覺得自己總能找到其他的鶴。
蜻蜓乘風顫顫巍巍滑落到男孩膝蓋上,他垂眸,透過秋日的陽光,蜻蜓那奪目的紅色已然灰敗,它的生命即將走到盡頭。津島修治小幅度挪了挪屁股,緩解雙腿的痠麻,蜻蜓受到驚嚇,奮力振翅遠去。
他眨眨眼,默默給自己鼓勁:逃吧。
津島修治決心逃走,聰慧如他,當然知道這並非易事。津島家族至今有晨昏定省的古老習俗,白天浩浩蕩蕩一大群人跟著,晚上睡覺也有僕婦在門外守夜,一個人的空閒時光極其有限。小少爺今年不過十歲,四肢不勤,五穀不分,想憑短胳膊短腿趕在偌大一個津島家族反應過來之前遠離家族的勢力範圍,必須精心籌謀,否則行跡一旦敗露,抓回來之後再逃就麻煩多了。
未來有了明確的目標,孩子不缺耐心,一邊打探周邊用得上的情報,一邊非常有儀式感,悄悄為自己起了一個新名字“太宰治”迎接新生。太宰等啊等,機會終於來了。
新年期間走親訪友,津島家難免比平時混亂。男孩用斷斷續續收集來的道具模仿姐姐改變衣著髮型,對著鏡子調整表情,讓自己看起來是個合格的傻白甜,遛出宅院,直奔城中一條狹窄小巷。地方報紙上的隻言片語足夠讓小孩推斷出這裡窩藏了一群人販子,他自信滿滿,同時又衝勁十足。
果然,人販子不會放過任何一個單獨外出的孩子。津島家族當天便發現少爺消失,家主大發雷霆,認為是對家族的挑釁。太宰的偽裝十分成功,犯罪團伙沒有發覺是自己抓了津島少爺,他們得到警方內線的警告,在全城搜捕前及時挾持六七個哭天喊地的幼崽展開逃亡。
太宰治必須承認,和一幫犯罪分子共度的三天除了獲得自由沒有一絲值得留戀的地方。為了防止逃跑,吃不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