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話說到一半,他卻不由得止住了口,不知道該怎麼繼續說下去。
從不能告訴父親,自己從爺爺口中、從別人嘴裡、從各種地方瞭解了父親的過去吧?
他清楚,這個遺傳給自己要強基因的男人,一定會因此掛不住臉,從而做出自己認知之外的反應。
兩隻眼睛緊緊地盯著兒子的臉,想要從中發現一切破綻或資訊,卻無功而返。
而後,像是印證了自己的想法一樣,他上前一步輕輕地拍了拍兒子的肩膀,說道:
“你呀,不要想一出是一出的,不想做大了沒關係,但以後日子怎麼過,你先想明白了再做決定,行嗎?別讓爸媽擔心!”
“我不是隨便想想的,我真的想好了!”王東昇有些急,眼見著與父親解釋不明白,連忙又道:“你喜歡南方,我現在也有機會去南方,去了,安定下來,以後把你們接過去,不是挺好的嗎?”
“你以前還說過,要把我和你媽接去北京,現在呢?嗯?”
兩聲疑問撞進心裡,王東昇住了口,無力反駁。
大學畢業之際,自己說出口的豪言壯語,他確實是沒有做到,這是無法爭辯的事實。
王巖嘆了口氣:“你自己想好就行,別讓我和你媽操心。”
“知道了……”王東昇的聲音很小,卻還是沒忍住心裡的疑問,說了出來:“你已經不想去上海了嗎?”
“去不去的,不重要了,先把你爺伺候好了再說吧。”
“那你真的不遺憾嗎?爸?”
哪怕咬緊了牙關,這個問題最後還是從王東昇的牙縫裡蹦了出來,他再抬頭看向父親的時候,卻發現那張臉上,只剩下了苦笑。
“談不上……應該談不上吧?”
父親開口,聲音顫顫巍巍的,好像是下一刻就要控制不住情緒了一般。
可他的反應,又好像是在替自己解釋著什麼,緊跟著又說道:
“人這一輩子,哪兒能沒什麼遺憾呢?要是沒了遺憾,那這人,還是個人了嗎?”
話語裡,帶著蒼涼,又帶著些自嘲,他好像已經認命了一樣,在命運這個狗東西面前,低下了頭。
王東昇突然覺得,自己的眼睛有些難受,好像是有什麼東西馬上就要噴出來一樣,於是連忙抬起手,使勁地搓了搓眼角。
可眼睛還是不舒服,越是搓,就越是難受。
王巖歪了歪頭,看著兒子笑了:“怎麼了?沙子眯眼睛了?”
“嗯……”王東昇悶聲回應著,手卻沒放下。
可是這大晚上的,又是在自己家客廳裡,哪兒有沙子呢?
“好了,爸也不多說什麼了,你就自己想想,想明白了就得了。”
“你記住,現在對爸來說,先給你爺把病治好,是最重要的。”
“我年輕的時候,和你一樣,想法很多,但是能落地的少,到了現在,也剩下許多事兒沒辦,卻也沒什麼機會去辦了。”
“可是啊,人這一輩子,活的是以後,不是從前,我要是想不明白,也不能走到今天……你懂嗎?”
那語氣,語重心長,好像一個熟練的泥瓦匠,站在自己人生的城牆前,揮舞著手裡那吃飯的傢伙什,一下一下又一下,把這輩子的溝坎和縫隙,仔仔細細地給填上,也不管平與不平。
平了,不代表全然圓滿;不平,卻也是自己親手鑄起來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