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彭城往豐縣的官道上,有一小隊士兵擁著一輛馬車頂著烈日向北走,馬車兩邊的側窗都開著,帷幕鉤在一邊,裡面露出一張老儒生的臉,蹙眉蹙眼,寫滿憂色。此人便是天冊將軍府的左長史周重,時溥的馬便伴在車窗左近,他身子稍為向前一探,便能看到周夫子的臉。這並非他第一次見到周夫子,更非第一次見到周長史。
周夫子原本就是徐州城裡有名的儒學先生,以教授兒童過活,也為人代寫信書、取名擇日,裡坊有了糾紛,也多尋他論理調解。時溥這名字,便是他爺孃央周夫子取下的,當日還說等小廝能蹦跳了便送來唸書。他爺只是染坊的工徒,窮寒,唸書一事也就是說說嘴兒罷了,時溥無緣做周夫子的弟子,在街市上倒常常望見有人與周夫子作揖打恭的。
第一次見周長史便是兩天前受明王之令回城相請,不想長史不肯往,只予了他一封書子。時溥連夜便送回了豐縣,明王見他語言清楚,辦事勤力,擢了他做隊長,這回便又點了他來接,豐縣大捷,舉州歡喜,長史一路上卻都苦著臉,也不知是為了什的!
周重緩緩搖著手中的芭蕉小扇,眼睛看著窗外柳樹一株一株的往後退走,心裡有想也無想,無想也有想,在這顛簸悶熱的車廂裡澄心靜慮幾乎是不可能的,豐縣之捷雖可喜,然不足以解全域性之危,今晨吳迥的報,馬舉已率精兵三萬臨淮!若不能設法救援,則泗州之圍必解,如此則漕運不難通,漕運通則淮南、江南之錢米日至,康承訓更可按兵緩圖,步步為營。而河南旱情方盛,錢米日竭,此消彼長,可不戰而勝!而致此局者,非有他故,乃自己籌算有失!
一失者,不合遣王弘立援吳迥,古人常言,敗軍之將,沒世不復!王弘立銳氣雖不衰,然新興一役,三萬而往,匹馬獨歸,可謂德威喪盡,今在其麾下者,誰肯效死?且此人生性冷傲,而吳迥亦是剛性之人,兩人必有齟齬的!其過在自己愛才而拙於用才。
二失者,姚周既不援王弘立,於時便當換將,無可代者,便當勸留後自往,而竟乃坐待其敗!其過在自己心怯,為和而和,怕見明王與都虞火併。
三失者,不合先擊魏博,新軍既練,當往軍芳亭,使張玄稔分兵助吳迥下泗州,再併力於柳子,則無後顧之憂!魏博之軍,本是化外之物,溯其本源,實為藩鎮割據之祖,氣脈既同,攻之不如賂之盟之,屈己尊彼,推之為主,乃田承嗣、王武俊謀朱滔之故智也,自己竟全然不省!其過在自己書生意氣,痛恨安史大亂天下,餘孽禍亂國家至今,不願與之連橫,而以為明王所為與之絕然相異,乃陳涉、胡廣因戍卒揭竿大澤鄉——漢高祖因役徒起芒碭,何其可笑!高祖、陳涉又何曾獨抗暴秦哉?
而今日實在無兵可援,康承訓在柳子,豐縣之兵既難馳援,宿州之兵也不可輕動;濠州之兵由丁從實、歐宗、劉可及散於州縣,一時也難收。
且讓他憂心者還不止如此,明王離城的這些日子,大司馬(龐舉直)一直沒好臉與他,也不知是怒他勸明王建大號,還是怒他首倡正名授職,以至於父拜子!或者是受了什奸人的言語,總之他感覺受到了輕侮!
突然風聲起,車窗外起了好一陣沙沙嚓嚓之聲,便有柳葉飛至,周重伸手撈住,還未用力,卻已斷成了數截,掌中所餘,如秋之枯,屈指一握,便為齏粉!他不由地拍窗長嘆一聲,旱災,兵災,百姓何以為生哉!
時溥聽響流矢喚停了車子,下馬上前問道:“長史,可有什吩咐?”周重合著眼睛沒有回答,時溥揖了一下,便要退。周重睜開眼,又將車窗拍了下。時溥轉了身,恭謹地立著。周重第一次正眼看這廝,高眉厚額,倒是個有福的人,便問道:“汝喚作時溥?可有表字?”時溥道:“回稟長史,小人時溥,表字汝田!”周重道:“溥博淵泉,而時出之。溥博如天,淵泉如淵!這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