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衙攻下來後,王仙芝也沒有過去,他一直站在東城門樓上,默默地看著城子一點一點的燒起來,在門樓下亂嘈嘈的雜聲間隙中,他還能時不時聽到幾聲悲切的婦叫兒啼,他是個年久的江湖盜賊,不用打問也知道火光裡的情形,也知道這些悲聲為何而起,他固然不樂意見,可是又能如何?做鹽賊講仁義容易,做盜賊講仁義也不難,做山賊講仁義便不易了,做反賊就講不得仁義!
鹽賊說來不過是侵官利,而官利是有餘的;盜賊情急之時難免妄殺,可翻牆入室之前便可有所擇取;山賊就無從擇取,幾百張口總是指著方圓十數里的地面過活,哪有不侵良害善的!反賊就更難了,造反是爭天下,爭天下便得有兵馬,兵馬便得有錢糧丁壯,錢糧不向官紳富戶伸手又從哪裡來?丁壯不向窮寒百姓伸手又從哪裡來?可官家富家也未必家家當死,人人可誅!窮寒百姓也未必家家願反,人人敢死!爭命的勾當,自來是刀劍無眼,兵猶水火,哪還論得當不當、願不願的!
自從娶婦以來,他盜賊也不做的,不意今日卻做了反賊,依著他的氣意真想攜著嫂侄妻兒一走了之,可又拋舍不下一夥兄弟,更不敢負了戴火盆一眾人捨命相救的情義!
“阿爺!”
王重霸在後面喊了一聲,王仙芝轉了身,這是見面後兒子第一次喚他:“娘醒了?”王重霸搖了搖頭,低了頭,這一年多沒見,差不多長高了一個頭,上下也有肉,嶽翁可沒虧待這個外孫呀!大概是自己的拍撫給了兒子勇氣,他突然問道:“阿爺,阿舅呢?他會不會死?”王仙芝道:“你怕死麼?長安。”王重霸低了頭,肩也側了,顯然他是怕的。王仙芝道:“長安,人總是要死的,什時死怎樣死只有天知道——生死有命,怕管得什鳥用!阿舅有他自己的活法,爺也奈何不得,你照看著你娘你嬸便好,短刀不要離靴,長刀不要離腰,它比爺實在!”王重霸道:“我怕娘生氣,我也沒靴穿!”
這時,下面突然歡噪起來,火光中高高地豎起了一面大旗,揚了揚,便吃風扯開了,赫然是斗大的王字,白底黑字,旗腳赤紅。三橫王,棍子藏,古是帝,今是氓!王重霸不由地有些歡喜,他還從來沒有見過恁大的王字,而且這旗子多半還是他爺的。很快,下面的人便呼起萬歲來,朝城上呼的!他爺臉上卻沒有歡喜,逾發難看了。
王仙芝要下去,那旗子卻上來了,打旗的是訾亮之弟訾信,尚大和許勍在前面引著。尚君長見面便道:“哥哥,這旗可好?許問事的墨縣令的血!”許勍道:“天子十二衛,諸侯六軍,大旗至少還制五面才是!”王仙芝笑道:“樹奴可只有兄弟二人!”也沒有兜頭澆冷水。在樓下勾當的是徐唐莒、王重隱,尚君長、許勍都是從縣衙迴轉的,蓋洪、季逵、蔡溫球、訾亮還在分領人蒐括官紳富戶錢糧驢馬。許勍簡單說介了府庫的錢糧器械數額,便說到了轉移的事,現在天已四更,要走最好是五更便離城。
尚君長道:“我看卻也未必,官衙向來是勤吃懶屙,歇上兩天也無妨的,哥哥也好料理許家的喪事!”許勍道:“尚公此言差矣,官衙處他事雖緩,處此等大事必不敢緩,何則?一者畏罪,二者貪功,三者貪財,至多不過半日時間,彼等便可賺得一世功名財貨,聞情必然馳至的!”王仙芝道:“安有做賊不走之理?我料理喪事倒要牽累阿舅!”
尚君長道:“那就走曹州,就勢喚了尚二,興許還能拉上黃白衣!”許勍道:“不然,所以棄長垣而走者,恐滑州騎軍馳至也!今南行十五里可至汴州,奈何卻東走四十里往曹州?從我軍者多是流民,彼等飢疲多時,不耐急行。且以兵書法度,軍行一日不過三十里,故走南走為是,過後再折往曹州不遲!”王仙芝點了頭,計議已定,尚君長都邁了步子,許勍卻拜在地上道:“將軍適才有一言大謬,許勍願諫而正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