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嘉三年(562年)六月。
建康西北,興皇寺。
侯景亂中,梁武帝捨身的同泰寺毀於戰火。
陳霸先繼承梁祚後,在同泰寺的遺址之側,復營一寺,即為興皇寺。
永定二年(558年),其敕書命高僧法朗為主持,至於今日,已歷四載。
平素,法朗大師時時開講四論,聽者可至千人,今日,興皇寺卻大門緊閉。
行人問於門外沙彌,只道大師有要事,此日只為一人講法。
興皇寺,內舍。
法朗將沏好的新茶,倒入案上的瓷盞之中。
搖晃著一把小扇,驅去那盞中燙人的火氣。
“殿下,老朽但曉佛法,不聞國政。”
“殿下欲要問政,只恐老朽並非其人。”
法朗神色平淡,他的面孔看上去總是無喜無悲,寧靜祥和。
“大師勿要謙辭,都人皆知大師治三論之學甚深。”
“孤今有惑,望大師解之,孤雖年幼,亦望大師勿要孩視於孤。”
陳伯宗抬首望著法朗,想要從他的眼眸裡捕捉點什麼。
法朗仍搖著小扇,只道。
“三論者,覺悟成佛之道,若以治國,恐非良方。”
陳伯宗看了眼茶盞上的熱氣,道。
“孤問,還請大師但言之。”
“今者我南國之寺舍甚多,治下之民十之一二為僧尼,舉國之土十之二三為寺土。”
“常以如此,則我境中,將無納稅之民,則我疆內,將無貢賦之土。大師以為何以救我之國?”
陳伯宗語氣和緩,問題卻十分尖銳,直指寺院隱蔽人口,侵佔土地的危害。
“殿下之問,老朽恰可解之。”
法朗收了小扇將一茶盞送到了陳伯宗面前。
“老朽常與都人說三論,人有諸苦,是以須求佛法以救之。”
“苦從何來?自是因緣際會,方生其苦。”
“然則,因緣時時而起,諸苦漸起漸滅,超其時刻而視之,其實並無苦。”
法朗說了段三論宗緣起性空的原理,聽得陳伯宗腦子嗡嗡作響。
他今日來此只想探知佛門高僧對隱蔽人口、侵佔土地問題的態度,於這些佛理,並無半點興致。
似是看出了太子的不耐,法朗也不繞圈子了。
“治國之弊,譬如伐木,木有大小,力大之人伐之,則小木應手而斷,至於大木,雖力大者亦須徐徐而伐,急於求利,必禍己身。”
“木之大小,在其牽扯諸緣之大小,伐木則斷諸因緣而已,治國亦如是。”
“殿下既憂僧尼日眾,田土日少,則當思何以百姓求為僧尼?何以田土入於寺舍?”
“殿下若不省此二問,則危殿下之國之病尤在,今雖強使僧尼為民,田土入官,明日即無寺舍,百姓亦有他法為之。”
法朗的話可謂是說得相當露骨了。
他的意思是,寺院隱蔽人口、侵佔土地的問題,反映的其實是國家得了病症,一定是國家的執行和制度上出了問題。
不去國家的病源本身上找原因,而直接對國家發病的表徵動手腳,恐怕會導致症狀的轉移,進而帶來更不利於國家的後果。
法朗再道。
“今日國家之病,人所共見,朝廷、貴人征斂無度,四方動亂不息,而又時有疫病災荒。民無安定,則其心自然漂泊無依。”
“百姓苦極,自然求於佛法,佛法乃藥,譬如飲鴆止渴,雖解民渴,難活民命。”
“能活萬民之命者,即真天子也。”
“唯望殿下思之。”
緩緩飲著盞中茶水,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