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沈東生
淩小姐搬場了。
搬場是一樁喜慶的事體,馬虎不得,經過仔細斟酌,淩小姐精心打扮了一番,一身黑絲絨旗袍,合體合身……一條貂皮翻毛長圍巾鬆鬆地跨過背脊,搭在兩條玉臂上,雍容華貴……胸口頭,一隻碩大的藍寶石胸針別在衣領下頭,熠熠生輝……手腕裡,蕩一隻全珍珠的小錢包,一副富貴腔……穿著法國長筒絲襪的兩腿,在旗袍開衩處若隱若現,白皙修長,博人眼球……一雙酒紅色的高跟皮鞋,足足十公分的後跟把淩小姐襯得更加修長挺拔……
淩小姐在鏡子邊頭一立,左轉轉,右轉轉,上看看,下看看,仔仔細細照了一番,只看見鏡子裡廂,一個亭亭玉立的美女,跟淩小姐相向而立,淩小姐笑了,朝鏡子裡送過去一個飛吻。
淩小姐這副打扮,在人前頭一立,可以講,鶴立雞群。淩小姐自家也覺著滿意了,才出門。
心情蠻好,出了門,討了一部三輪車,把地址交給三輪車師傅,用糯得不得了的上海閒話講:“地方,阿曉得?”三輪車師傅應了一句“嗯諾!”,等淩小姐上了車,把兩隻大皮箱拎到淩小姐的腳邊頭,放好,跳上三輪車,載著淩小姐,朝要去的方向,踏得飛快,看起來,熟門熟路。
一點不差,準確無誤,來到了老弄堂,進了弄堂,走著走著,淩小姐眉頭越皺越緊了……
淩小姐自以為,上海啥地方沒有去過?對老弄堂的賣相也有過一點了解,心裡有底,心理也有一點準備,啥人曉得,當三輪車搖搖晃晃走進弄堂的辰光,淩小姐還是被大大的嚇了一大跳,連面色也變掉了。
老早點,上海流行過一種講法,叫“上只角”和“下只角”。“上只角”是有銅鈿人家住的地方。反之,窮人家住的地方叫“下只角”。淩小姐要去的地方就是“下只角”弄堂。三輪車擠擠挨挨地在弄堂裡走著,看到兩邊的房子是稀奇古怪,異出怪樣:長的,方的,扁的,圓的,高的,矮的,凹進去,凸出來,木板房子,鐵皮房子,紙筋石灰砌的磚頭房……樣樣都有。由於地皮緊張,房子造得房子貼房子,房子釓房子,近得兩家人家即使隔條弄堂,趴在窗門口頭,就可以聊天釓朋友,頭一伸,還可以親一記嘴巴,據說弄堂裡的有不少夫妻就是在這種遙遙相對的視窗頭搞上手,而且還未婚先孕……
弄堂狹窄,三輪車越踏越慢,走在房子的夾縫裡,就像走在山裡廂的峽谷裡,淩小姐越看越心裡越煩,越看眼睛越繚亂。實在看不下去了,乾脆閉牢眼睛,啥也不看,任憑三輪車顛顛簸簸地走著。
哪能來事,眼睛是閉牢了,耳朵卻閉不牢,一路上,聽得到四面傳過來各種各樣的議論:
“喔唷,要死快了,伊這身旗袍繃得兩隻奶奶把衣裳也要撐破掉了。”
“嘖嘖嘖,儂看看,儂看看,兩條腿快要露到了大腿根了,嚇得煞人了,也不怕難為情。”
“伊腳上頭的皮鞋後跟高得嚇煞人,也不怕走路摜跟頭。“
傳過來的閒話刺得耳朵發痛,淩小姐只好趕緊用手捂牢耳朵。
弄堂裡的人哪能看得慣淩小姐這身打扮,哪能受得了淩小姐這副像煞有架子的腔調,淩小姐簡直要把弄堂裡的“三觀”也要統統顛覆了。
弄堂裡的民風一向是節儉有加,一件衣裳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又是穿三年。講穿了,就是一個“巴結”當頭,巴巴結結過日子,樣樣用壞的東西一律不捨得摜掉,修一修,補一補,還要用一腔,弄得修洋傘,補套鞋,繃棕繃,鉛皮匠,補碗匠……一天到夜鑽到弄堂裡來兜圈子,尋生意,從早到夜,總歸可以聽到各種各樣的叫賣聲悠盪在弄堂裡,蠻好聽,也蠻方便,李家嬸嬸昨天夜裡一隻白瓷碗敲成了好幾瓣,肉痛啊……早上頭,看到修碗師傅問一聲:“師傅,阿好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