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漸熱起來,午課時段嶺心不在焉,趴在桌上打瞌睡,腦袋上突然中了一枚李子。
“哎喲!”段嶺抬起頭,見牆頭閃過一個人影,倏然消失無蹤,只得認真學寫字。開蒙課程他僅僅用了三個月,學得比所有的孩子都快,不久後便被分到了另一個班裡。讀的書更多,學的也更雜,天文術數,起承轉合……無一不費盡心思。
暖春的夜裡帶著撩人的氣息,段嶺心裡有股奇怪的感覺在蠢蠢欲動,腦子裡總是初到上京那一夜,瓊花院裡,郎俊俠的背影。
僻院外突然響起了悠揚的笛聲,在那百花盛開的春夜之中,彷彿在與段嶺說話。段嶺隱約覺得那是郎俊俠在吹笛子,卻看不見他。段嶺穿著單衣,跑到月下,光腳站著,直到笛聲漸不可聞,方回到房內睡下,輾轉反側,不得成眠。
一眨眼半年過去,郎俊俠就像他承諾的一般,沒有再出過遠門,將段府打理得井井有條,每逢段嶺放假,便帶著他出門去踏青,騎著馬在茫茫草原上馳騁,看成群的牛羊,坐在阿爾金山下,喝凜冽的雪水,釣河裡的魚兒,偶爾還會帶著拔都一起。
段嶺時常覺得自己很幸福,但拔都似乎不願分享他的這幸福,漸漸地,他總是找藉口,不來與段嶺一起。郎俊俠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有些時候,不必勉強。
“我爹來了嗎?”段嶺每次回家,都會朝郎俊俠問一次。
“快來了。”郎俊俠朝段嶺解釋道,“他絕不會不管你。”
段嶺問這話,彷彿只是為了得到一個慣常的回答,郎俊俠又朝他承諾道:“你要認真讀書,才不會讓你爹失望。”
段府被打理得井然有序,段嶺在花圃裡種上了不少草藥,有些活了,有些沒活成,郎俊俠有點奇怪,問:“種這麼多藥材做什麼?”
“好玩。”段嶺擦了把汗,答道。
郎俊俠說:“你想學醫?”
段嶺想了又想,也許是少時的經歷充滿了病痛,令他總是提心吊膽,人命有窮,每個人都會迎來突如其來的死亡,於是他對治病救人更有興趣些,平日裡除了讀書,便常借閱一些辨認草藥一類的醫書。
“不要學醫。”郎俊俠說,“你爹對你寄予厚望,來日你是要成一番大事業的。”
段嶺固執地說:“我就想想。”
郎俊俠說:“既喜歡種些花花草草,不妨種這個。”
郎俊俠從集市上給段嶺買了一棵桃樹苗,那是從南方運過來的,江南滿地的桃花,移到上京卻很難成活。與段嶺一同種下那棵桃樹後,郎俊俠又說:
“待得桃花開時,你爹應當就來了。”
“真的嗎?”段嶺說。
於是他更加悉心照顧那桃樹,奈何它水土不服,總是一副病懨懨的模樣,春天來時,結個兩三朵花苞,未曾盛開便已凋謝。
又一年秋到,上京城外滿地鏽草,狂風從山的另一頭吹來,郎俊俠牽著馬,駐足錦帶河畔,遠遠張望。
段嶺已將遙遠的汝南忘得差不多了,從發矇班升到墨房,再到書文閣後,蒙、遼、金人越來越少,漢人越來越多,他也從同窗處知道了許多郎俊俠不曾言說之事——
譬如上京的漢人大多是南方來的。
譬如名堂內的夫子曾是南陳的大儒。
譬如瓊花院是南院、北院喝酒作樂的地方,裡頭的姑娘都是□□南下時帶回來的。
譬如上京許多漢人的夢裡,都有一片故土,在那個夢中,柳絮飛揚,桃花綻放。
譬如桃樹在上京雖難活,許多人卻還在種;漢人的書雖艱澀,許多人卻還在讀。
譬如像布兒赤金拔都、赫連博、烏爾蘭……這些名堂內的同學,他們的爹都有一個特殊的身份,叫作“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