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來的時候實在是太少了。
白天,一場又一場的會議,落實上級的部署、傳達上級的精神……還是老一套,不過以前他是籌備會議的那一個,現在他是坐在主席臺上的那一個;當然也時常走走轉轉,視察下級單位、指導下級工作……不過以前他是走在領導身後的那一個,現在是走在眾人前面的那一個;也要批示下級的檔案、拍板下級的請示……不過以前他是跑腿打雜的那一個,現在是在檔案上簽名批示的那一個。
對於這種轉變,管桐不是沒有隔閡,但好在多年來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所以很快就找到了感覺。或許是因為他給人打雜打慣了,又年輕,說話辦事便都很低調。“學習”二字常掛在嘴邊,很得前輩們的賞識——其實大家都不傻,且不說得罪一個領導班子成員一點好處都沒有,就說人家是從省委下來的,誰要是不識相,那不是找不自在?再說了,大家也心知肚明:這種人不過是下來鍍鍍金,既然遲早要走,不如彼此都留個美好的記憶。所以管桐的初亮相,還算順遂。
他只是很不喜歡晚上的應酬——從來的那天起,縣委、縣政府接風,分管單位聯絡感情,偶爾還有幾個舊相識,一定要把酒話當年。
“開會+喝酒”,幾乎已經成為管桐下派掛職期間的兩大任務。
管桐叫苦不迭——作為一個省委秘書,他以前的多半時間都是泡在辦公室裡,晚飯多是在省委辦公廳培訓中心的自助餐廳解決。喝酒的機會不是沒有,但還沒有達到“每日一酒”的地步。可這次下了基層,管桐算是見世面了。
按說管桐也算是北方海邊長大的,酒量還湊合,三十八度的白酒七兩左右或五十二度的白酒半斤左右,偶爾再加點六七十度的原漿,三兩之內也還能鎮定退場。可是就算有點底子,也架不住每天晚上一場酒,而且度數還一次比一次高!有時候管桐回到暫住的縣政府招待所,連衣服都不換就倒頭睡去,第二天醒來才匆匆洗澡,衝去一身的酒氣。
現在,管桐似乎有些瞭解,省委那種天天加班的生活方式,也是很健康的。
與此同時,這土地上的農民,也給了管桐深刻的印象。
因為時常要下去檢查指導工作,管桐便多了很多深入田間地頭的機會。其實這種機會對他來說毫不陌生,因為每年回家鄉過年的時候,他總要站在田邊和鄰居們聊聊天。可現在不一樣了,他身邊前呼後擁著鄉鎮幹部、村支書,甚至還有縣電視臺的記者們。他的每一個微笑,他的每一次握手,都帶有濃厚的政治意味——在這樣的簇擁中,偶爾,他看著那些瑟縮著不敢上前的農民,內心都會有酸楚的感覺。
他會不由自主地想到,他也是從這樣的土地上走出來的。如果沒有高考的成功,現在的他,也會在他們中間,帶著憨厚的笑容,有些畏縮地等待和一個自己眼中的大人物握手。他甚至能想到,多年來只把時間用在讀書上的自己,都不會是一個好農民。
土地對他、對他身邊的很多農家子弟來說——無論是考上大學的還是外出打工的——都已經很陌生了。
他熟悉的,只是這些飽含風霜與褶皺的臉——他們那樣粗糙的手,養育了一個幅員遼闊、人口眾多的國度,可是,他們自己卻被排除在城市裡便捷豐富的公共服務之外。
他是真的想為他們做點事,可是一個新來的副縣長,連縣政府的工作人員還沒認全呢,能踏踏實實撲下身子去做的,實在是太少了。
他承認,他是個俗人,也有點明哲保身的念頭,他總要觀望一下形勢,先找到能安身立命的一隅,再圖後效。
他的內心也充滿掙扎。
他知道,憑他自己的力量,也實在是改變不了什麼。
所以,在這樣陌生又充滿壓力的日子裡,顧小影,幾乎是他全部的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