觸到了她被高燒燒得滾燙的面孔,帶來一片溫潤的涼意。
曼琳留下來照顧了她好幾天,親自為她熬藥餵飯,照顧得無微不至,她的病漸漸地好了,精神上雖然還是不濟,但到底是比以前強些,姜曼琳這才離開。
傍晚的時候,芸兒扶了她到小樓外的花園裡散步,正是盛夏時節,園子裡奼紫嫣紅,花木葳蕤,更有芳草萋萋,空氣中浮動著一股清淺的花香。
她在花園的亭子裡坐了一會兒,才要站起來,忽覺得眼前忽然一黑,好似有一團重物從身體裡直墜下去,她一頭栽倒在地上,在意識即將消失之前,就聽到芸兒一聲尖叫:“呀,血,好多血!”
她身體裡那個小小的胚胎,她甚至還沒有察覺過他的存在,竟就沒了,她整整疼了一天一夜,疼得喘不過氣來,意識昏昏沉沉,時斷時續,身體好似是被捏碎了又一塊塊地拼起來,她以為自己只有死路一條了,在意識模糊之際,就聽得他的聲音就在耳邊,她好似在即將溺水之際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拼命地伸出手去,叫著他的名字,“明軒,明軒……”
但沒有他的迴音,反而是女人的聲音傳過來,“小姐,你怎麼樣了?”
她費力地分辨出那是芸兒的聲音,牙齒因為疼痛不住地打顫,顫抖著道:“他呢?”
“軍長走了。”
她的手絕望地落在被單上,死死地抓緊了被單,手指頭因為太過用力而泛出青白之色來,額頭上都是冷汗,又一陣疼痛驟然從腹部崩裂般傳上來,她整個身體忍不住都佝僂起來,渾身打顫,“醫生說我什麼?”
“醫生說……醫生說恐怕小姐你以後很難再有孩子了。”芸兒拖著哭腔說。
她只聽得這一句,幾乎是從心底裡發出了一聲慘烈的呼號,那樣一種絕望,便彷彿巨石向著她的頭狠命地砸過來,剎那間天崩地裂,渾身化為齏粉,她一下子便厥入地獄般的黑暗中去,人事不省了。
天剛入秋,她就披上了深秋才用得碎雲披,那碎雲披很長,細密的穗子直垂到腳踝,她現在很怕冷,身體極度虛弱,她用碎雲披緊緊地裹住了自己消瘦的身體,蜷縮在沙發上,便彷彿是將自己保護得嚴嚴實實的蠶蛹。
她數落地窗外的銀杏落葉,看著金黃色的小葉子從樹上飄落下來,一片,兩片……有時候一數就是一整天,反正她有的是時間。
姜曼琳再也沒來看過她,但她還能在無線電裡聽到姜曼琳的聲音,聽她柔情婉轉地唱著《遊園驚夢》,她紅得那樣快,竟是金陵首屈一指的名伶,如今在整個金陵,還有誰會不知道昆角姜曼琳的聲名。
芸兒來勸她,“小姐,你都在家裡悶了兩個多月了,不如出去走走,透透新空氣。”
她不想動,但架不住芸兒慫恿,“哪怕是坐在車裡看看車景也是好的。”
後來她到底還是出了門,正是傍晚時分,車開到金陵最大的戲園子“滿堂春”,芸兒趕緊叫住了司機,笑眯眯地對她說:“小姐,不如我們進去聽個戲吧。”
司機在一旁道:“你看人都擠滿了,這個時候進去,恐怕沒有位置。”
芸兒道:“還沒進去看,怎麼知道沒有位置,我先進去瞅瞅。”
芸兒竟真的找到了二樓的包廂,扶著她進去坐下,又親手剝了些杏仁,用手帕託了來給她吃,又忙著去倒些暖茶來,她只喝了一口熱茶,就聽得臺上一陣鑼鼓敲打,她朝臺上看去,就見“杜麗娘”搖搖曳曳地走上臺來,才一開腔,便已奪得了一個滿堂彩,臺下掌聲雷動。
她記得當年她與姜曼琳一起學戲的時候,師父總要教訓姜曼琳唱腔中煙火氣太重,而偏偏崑曲,雅是靈魂,最忌諱煙火氣。否則怎麼叫水磨腔?
然而,師父當時也肯定沒想到,如今姜曼琳竟能到今天這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