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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有成竹在胸的目光和角度,他選好了地方,架起攝影機,然後觀察、想象和書寫。但也可以假設有另一個作家,比如小白,他同時操縱十幾臺攝影機,小白是一個民工,小白是一個律師,小白是一個明星,小白是一個證券交易員,小白是一個廚子、一個刺青技師……每個小白都有一副獨自的內在眼光,都在自身的邊界之內包羅永珍。正是這種孤獨的、隔絕的內在性使得現代都市成了無數微小的孤島和荒漠,而中國當代的小說家對此幾乎無能為力;而現在,這個小白,他是夜幕下的拾荒者,他靈敏地穿越於孤島和荒漠之間,最終回到他的密室。

——他細緻地設定和玩味每個人的獨特條件和境遇,但同時,他堅信,在最為具體逼仄的境遇中,人性存在著無窮化合的可能。當然,實際上這幾乎是文學存在的根本前提和小說繼續存在下去的唯一具有說服力的根據。但是,很少有中國作家像小白這樣真正牢記這一點併為此而著迷,這個鍊金術士,他在每一個人物身上試驗著各種元素和各種組合,考驗人類生活的各種價值,他力圖精確,有時是精確到纖毫畢現地展示這種化合過程,它的構成、它的趨向。

小白有一種甚至令人羞憤的人性鑑賞家的氣質,他的熱情幾乎無目的,不是為了說明什麼,只是為了證明人是如此神奇,人的身上潛藏著無窮變幻的可能。

對人性之豐饒的巨大興趣使得《租界》獲得強勁的戲劇性:懸念迭起,意外頻生,緊張、激越,如同複雜地形中的賽車;支援這種速度、支援事物向不可預料的方向不斷蔓延的,並非某種給定的、需要人類理智去攫取的東西,你不知道下面將要發生什麼,那不是知識和資訊問題,不是敘事技巧問題,而是,你真的不知道人將要怎樣,怎樣選擇和怎樣行動。

這小說常常讓我想起格雷厄姆·格林——多年前,我曾寫過一篇名為《我所喜愛的島嶼》的短文,在文中,我表達了對英國小說傳統的傾慕。而小白是目前為止我所見過的唯一具有英國風範的中國小說家,這倒不是指小白本人精通英文,熟讀西典,而是那種廣博甚至享樂的經驗主義氣質,那種陰鬱、那種剋制的狂暴。正如在格林的小說中一樣,人性中各種各樣的因素,在偶然的靈機一動和虛妄的深謀遠慮的推動下備受考驗,在小說中彙整合加速度的洪流——事情沒有也不可能如某個人的計劃、預想或信念、知識般前進,每個人在事件中傾盡全力,但最終,每個人都發現,這並非他們想要的結果。

《租界》由此達到了對一般人類事務、特別是大規模人類事務的洞察,對此,另一個英國人以賽亞·伯林曾經做過精彩的論述,他在談到自維柯開始的一種宇宙論模式時說道:“這些模式傾向於認為人類社會的制度習俗不僅來自人類有意識的目的或慾望;在適當承認這些有意識目的——無論是屬於制度習俗的奠基者、運用者還是參與者——的作用之後,他們強調的是個人及群體方面不自覺或不完全自覺的原因,尤其強調不同的人未經協調的目的相互碰撞產生的出人意料的結果,每個人的行為都部分地出於清楚連貫的動機、部分地出於他自己與別人都不甚瞭解的動機或原因,導致事態發展成了可能誰都不想要的樣子,然而它卻制約著人的生活、性格和行動。”⑴小薛最終消失在遠處。在這部小說的所有人物中,只有他走出了小說的時間邊界——小白認為有必要交代他的下落,他在二戰結束後到了法國。為什麼小白對他如此關照?當然,他是最關鍵的人物,就像化學實驗中最關鍵的那滴溶液,當他進入燒瓶的一瞬間,平衡打破,世界沸騰;但這不是原因,原因可能在於,小白甚至在下意識裡焦慮於這個人物的內在狀態:他在根本上不屬於任何地方、任何人、任何組織、任何觀念,他在這世上最難安頓、永難安頓。

我承認,我渴望細緻地分析這個人物,他的身上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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