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身體的分量,腳步賊似的輕。客廳裡交映著冷調和暖調的光,那是電視和壁爐。除此之外,沒有其它復加的光亮。我的腳起落無聲無息,但這幢舊房的地板卻能把我的動作傳達到客廳。我聽見夫婦倆人朦朧的對話停止了。我不知是前進,還是後退。如果牧師太太此刻藉故走進餐室,就會逮我個正著我就躲不過去了。惟一的辦法是再厚厚臉皮請她寬限幾天。那將是他們給我的第四回寬限。儘管牧師太太每回都說:沒關係,等你有錢再說。我知道我在飛快接近我的信用限度。牧師夫婦一定在暗中給我標了極限,他們再真善美也不能容我無度揮霍我的信用。
我快要接近通往廚房的門了。進了廚房便登了安全島,可以避免正面遭遇。我眼睛的餘光看見牧師坐在沙發上,妻子坐在地上的一隻沙發靠枕上,臉枕著丈夫長長的腿。這樣一個宅子,安全實惠,似乎人世間所有的美好祝福都降落在這間不大的客廳裡,濃縮在這對年輕男女身上。我成功地沒有驚動他們。
我決定明天再同牧師太太談寬限房租的事。我這樣拖延一部分也為他們著想:在這樣一個充滿祝福的晚上,他們對一切都如此放心,連燈都不必開一盞,卻突然闖來一個異國女人,談起她尷尬的窮困。窮得連二百塊的房租也對她形成致命壓力。我不忍心讓他們意識到,有一份赤貧就在同一幢房子裡;一份赤裸裸的生存急需,緊挨著他們的安全溫馨,威脅著他們年輕幸運的隆冬夜晚。
我老鼠一樣灰溜溜地進入廚房,把水龍頭的水流量擰到最細,洗著一隻孤零零的飯碗。我真的不是想混一天是一天。因為每過去的一天就給牧師夫婦多一份證明,他們當初瞎了眼。我知道惟一的補救是踩著自己的自尊走到客廳去,走到他們相依相偎的恩愛造型面前,賠上大大一個笑臉和我不壞的儀態,請他們諒解,再給一次寬限。這是辦得到的。這比裝聾作啞、渾渾噩噩地硬賴下去要好些。但我實在做不到。
我開啟冰箱,想為自己倒一杯果汁,卻看見冰箱裡放著大半杯剩咖啡,杯口上罩著塑膠保鮮膜。冰箱裡常常有半杯咖啡或半塊糕餅,都是用保鮮膜細細包好,打算下回接著吃或飲。房東們還不寬裕啊。他們或許指望我付的房租水電費,好用去支配他們柴米油鹽。我對著那杯剩咖啡傻站了許久。
把碗輕輕放進櫃子時,我聽見有腳步朝廚房走來。我趕緊再開啟水龍頭,開始專注地洗手。在最難堪的時刻,千萬得給自己找樁事忙著,佔著手或大部分注意力。廚房天花板上的大燈亮了。光天化日,我這下可沒處躲了。
牧師太太出現在門口:怎麼不開燈?她微笑地責怪非常溫柔。
我看得見。我說,省點兒電,我大概像個鄉下親戚。
年輕的牧師太太大概也認為我的確像個鄉下親戚。咯咯地笑起來說:美國電便宜啊,哪裡省得出錢來?又不是中國!
我說電便宜省省也沒壞處。
她馬上說:你從來不看電視,不會也為了省電吧?
要讀的書太多了!我說,你知道的,讀文學的人,都做好讀死在書堆裡的準備。
她說:超飽和地讀,反正是記不住的。來和我們一塊兒看看電視吧。下面有個很不錯的電視劇。
我說:我一般只看早上七點的新聞。
她說:來吧來吧,你不來,斯迪夫怪我不盡女主人的職,弄得你很緊張。剛才就是斯迪夫要我來邀請你的。
斯迪夫是牧師的名字。他們的目的或許在於套出我的真話:我如此沉著地拖欠房租,到底什麼緣由。他們或許要以盛情來刺激我的良知。我在壁爐邊電視前的一片愜意中會如坐針氈,他們或許要的就是這個。房東一個不缺席,再厚顏的房客也會被提醒:什麼是他們和你之間最本質的關係。
太多謝了。我真的沒空,還得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