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不疼。哪兒也不疼。
靜了半天,我快睡著了,以為他也睡著了,想不到他又哼
哼起來,好像被蛇叼住了腳趾頭。我爬起來點亮了油燈,端著
燈去照他,在他大睜著的眼睛裡看見了那種眼神兒。眼神兒發
潮。他指指燈,讓我把它滅掉。我滅掉了它,聽到炳爺長嘆丫
聲,抽嗒起來了。
他說:耳朵,做孽呀!
我說:嗯?
他說:我一大把年紀了,有些事做不來了。耳朵,我不怕
天爺不怕地母,我怕來世的報應t
我說:炳爺,你的話我不明白。
他說:你明自,你滿不了我。
我說:炳爺,你人說我更糊塗了。
他說:糊徐著吧,糊塗著好!
一夜無話。一連幾夜無話。盆地裡下著連綿雨,宅子裡很
少有人走動,鎮子裡也很少有人走動。外邊沒有人進山,聽不
到蒼河上確切的訊息。謠傳很多,其中一個說法是各地都在暴
動,藍巾會之外有了紅巾會綠巾會白巾會,一會一個山頭,一
會一條河,皇朝的地盤眼看著要讓暴民一塊一塊地瓜分了丁暴
民和教民也在衝突,蒼河上漂著教民的屍首,沿河的教堂一座
挨一座冒煙著火,傳教的信教的都在往省城逃跑。富人們也在
往省城逃路。只有我們榆鎮像往日一樣平靜,聽說柳鎮和槐鎮
也很平靜。柳鎮東街的黑鷹和白馬們還在沒日沒夜地賣肉,禮
拜堂的馬神甫也還在騎著毛驢東走西走地亂走。不過好景不會
長遠,月旦大的人已經敢在當街嚷嚷,口口聲聲要操他皇帝的媽
了i
曹府在連陰雨裡發了黴,夾道的石板地上生了一層綠茸茸
的青苔,在薄薄的一層雨水底下顯得很嬌嫩。那種綠活像少奶
扔衣裙的顏色,赤腳踏上去,也確實像綢布一徉軟,讓人想到
衣裙中的肌膚。夜裡悶得慌,不敢踏房頂,只能像野貓一樣在
夾道中貼著牆根走路。一手打傘一手拎鞋,心裡有一股說不出
的奇怪滋味。我不大惦記五鈴兒,可偶爾想到她讓我一下子就
能熱起來。我喜歡她白溜溜的兩條腿,它們舉起來像兩棵剝了
皮的帶著香味幾的小樹。我讓這小樹做了我心中所想的替身,我
像搖山棗樹一樣搖它們的時候,我牽掛的是烙在我心上的那個
面日。角院的小雜種一哭,我就想到那美麗的母親在翻身了了想
也白想,我只能覺出自己在翻身,在炳爺屋裡的小竹床上咯吱
咯吱地翻身。我睡不著,白日夢也做不下去了。
睡不著的還有炳爺。他眼神兒里正是那兩個字:饒命!老
天爺在7}他,索命鬼在迫他,他自己也變成個惡魔在掐自己。一
個有雷沒有雨的晚上,炳爺忍無可忍,終於吞吞吐吐地跟我說
了實話。他確實嚇壞了,鼻涕眼淚一塊兒流。我不動聲色,他
比我大了將近五十歲,可是我把他當成個膽小怕事的孩子,不
跟他一般見識。我一邊聽,邊飛快做了決定,我眨眼工夫成了
頂天立地的人。
炳爺說少奶奶生了一個雜種。大少爺讓炳爺把這個雜種神
不知鬼不覺地處理掉。炳爺處理不掉,也不知道怎麼處理,害
得炳爺一門心思要把自己處理掉了。
我說:這有什麼難的,路先生不是已經處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