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可恥。”
我用自己的錢為女嬰買了兩袋奶粉,妻子摔碎了一個有缺口的破碗表示不滿。她非常真誠地哭著說:“不過了!不過了!反正你也不打算過了。俺口裡不吃腚裡不拉地積攢著,積攢著幹什麼?積攢著讓你給人家的孩子買奶粉?”
我說:“孩子他娘,你別折磨我了!你看不到我整天東奔西竄地給她找主嗎?”
“你本來就不該撿她!”
“是的是的,我知道,可是已經撿來了,總不能餓死她吧?”
“你多好的心腸啊!”
“好心不得好報,是不是?”我打斷妻子的話,說:“看在多年夫妻的份上,你就別絮叨啦,有什麼主意就告訴我,咱們齊心協力把這個孩子送出去。”
“送走這個孩子咱自己再生一個!”妻子撅著嘴,用類似撒嬌的口氣說。
“生!”我說。
“生個男孩!”
“最好一胎生兩個!”
“你到醫院找咱小姑去,讓她幫著想想辦法。城裡的孤寡老人常有找咱小姑要孩子的。”妻子提示我說。
這是最後的希望了。如果在醫院婦產科工作的姑姑也不能幫我把這個女嬰推銷出去,十有八九我就成了這個女嬰的養父了。這樣的結果對我對女嬰都將是一場無休止的災難,夜裡,我躺在炕上,忍受著跳蚤的攻擊,聽著妻子在睡夢中的咬牙聲、吧咂嘴唇聲和粗重的呼嚕聲,心裡冰涼冰涼。我悄悄爬下炕,走到院子裡,仰望著滿天愁苦的星斗,好像終於覓到了知音。露水打溼了我的臂膊,鼻子痠麻,我忽然悟到我必須珍惜自己的生命,我一直在為別人活著,從此之後,我應該勻出一點愛來留給我自己。回到層裡,我聽到女嬰在篩子裡均勻地呼吸著,摸到手電筒,撳亮,往篩子裡照照。女嬰又尿了,尿水順著篩子網眼漏到地上。我為她換了尿布。老天保佑,但願這是我最後一次為她換尿布。
小姑姑剛為一個婦女接完生,穿著白大褂,帶著滿頭汗水和遍身血汙,坐在椅子上喘氣。一年不見姑姑,她老了許多。見到我進來,小姑姑欠欠身表示歡迎。那個安護士在裡屋收拾器械,一個新生兒在產床上呱呱地哭。
我坐在我去年坐過的安護士的桌子上。
姑姑懶洋洋地問:“你又來幹什麼?去年你來了一趟,回去寫了一本書,把你姑糟蹋得不像樣子!”
我羞慚地笑了,說:“沒寫好。”
姑姑說:“你還想聽狐狸的故事嗎?早知道連狐狸的事也能往書裡寫,我給你講一火車。”
姑姑不管我願不願意聽,不顧接生後的疲勞,又滔滔不絕地講起來。她說去年冬天,膠南鄉一個老頭清晨撿糞時碰到了一個斷腿的狐狸,便揹回家將養著,看看狐狸腿上的傷要好時,老頭的兒子來了家。老頭的兒子在部隊上是個營長,愣頭小夥子,一見他爹養著只狐狸,二話沒說,搗出槍,嘭咚一槍,把個狐狸給崩了。崩了還不算,把狐狸皮也剝了,釘在牆上風乾著。老頭嚇壞了,兒子卻像沒事人似的,恣悠悠地唱小曲兒。第二天晌午頭,割了牛肉包餃子,兒子親自動手,剁餡,切上芫荽梗、韭菜心、大蔥白,倒上香油、醬油、胡椒粉、味精,別提有多全味了。餃子皮是用頭籮白麵擀的,又白又亮,像瓷碗片一樣。包好了餃子,燒開了水,唿隆唿隆下了鍋。鍋裡熱氣沖天,一滾、兩滾、三滾,熟了。兒子抄起笊籬,往鍋裡一撈,撈上來一笊籬驢屎蛋子,再撈一笊籬還是驢屎蛋子。兒子嚇草雞了。夜裡,家裡所有的門窗一齊響,兒子掏出槍來,怎麼勾也勾不動扳機。實在沒法子了,只好給狐狸出了大殯。
小姑姑肚子裡的鬼狐故事三天三夜也講不完,而且全都講得有時間、地點,證據確鑿,你必須相信。我真為小姑姑遺憾,她應該去編撰《續聊齋志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