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棄嬰(8)

講了半天鬼狐,姑也恢復了精神。產房裡嬰兒呱呱地哭。安護士摔門出來,氣憤地說:“哪有這樣的娘,生出孩子來,拍拍腚就跑了。”

我用探詢的目光看著姑姑。

姑姑說:“是黑水口子的老婆,生了三胎了,三個女孩,這一胎憋了勁要生個兒子,生出來一看,還是個閨女。他男人一聽說又生了個閨女,趕著馬車就跑了。世界上難找這樣的爹。女人一看丈夫跑了,從產床上跳下來,提上褲子,哭著跑了。連孩子都不要了。”

我跟著姑姑到產房裡看那個被拋棄的女嬰,這個女嬰瘦小得像只風乾貓,身體不如我撿到的女嬰胖大,面孔不如我撿到的女嬰漂亮,哭聲不如我撿到的女嬰洪亮。我感到有些許的欣慰。

姑姑用手指戳著女嬰的小腹說:“你這個懶孩子,怎麼不多長出一點來!多長一點是寶貝疙瘩香香蛋,少長一點你萬人嫌惡的臭狗屎。”

安護士說:“怎麼辦呢?放在這裡怎麼辦呢?”

姑姑看著我,說:“三子,你把她抱回家去養著吧,孩子的爹孃,五官端正,身材高大,這個孩子也差不了,養大準是個好閨女。”

沒等姑姑把話說完我就逃跑了。

我坐在葵花地裡發愣,潮溼的泥土麻木著我的屁股和下肢,我也不願站起來。葵花圓盤上睫毛般的花瓣已經發黑、彎曲,圓盤上無數黑色的籽眼像無數黑色眼睛盯著我。沒有陽光。因為空中密佈著破絮般的灰雲。葵花六神無主,悲哀地、雜亂地垂著頭。板平的泥地上,黑螞蟻又築起了幾座城堡,比我那天見到的更偉大更壯觀,它們不知道將來的急雨會再次輕而易舉地把它們的城堡夷平,哪怕它們的巢|穴是螞蟻王國建築史上最輝煌的建築。沒有一點點風,葵花地裡沉悶得像個蒸籠,我酷似蒸籠裡的一隻肉味鮮美的鴨子。我想起在一個城市裡,發生過的一個故事:一個溫柔的少婦,殺食年輕男子。股肉紅燒,臀肉清蒸,肝和心用白醋生蒜拌之。這個女子吃了許多條男子,吃得紅顏永駐。我想起在故鄉的遙遠的歷史裡,有一個叫易牙的廚師,把自己親生的兒子蒸熟了獻給齊桓公,據說易牙的兒子肉味鮮美,勝過肥羊羔。我更加明白了,人性脆弱得連薄紙都不如。風來了,粗糙的葵花葉片在我頭上粗糙地摩擦著,發出粗糙的聲響。粗糙的葵花葉片像砂紙一樣打磨著我的凹凸不平的心,我感到空前的舒適。風停了,能夠發聲的昆蟲都發出它們最美妙的聲音給我聽。一個大螞蚱的背上馱著一個小螞蚱,附在葵花稈上,它們在交配。在某種意義上,它們和人類一樣。它們一點也不比人類卑賤,人類一點也不比它們高尚。然而葵花地裡畢竟充滿希望。無數低垂的花盤,像無數嬰孩的臉盤一樣,親切地注視著我。它們給我安慰,給我感知和認識世界的力量,雖然感知和認識是如此的痛苦不堪。我突然想到小說《陸奧偶人》的結尾了:作者瞭解了陸奧地方的溺嬰習俗後,在回東京前,偶爾進一家雜貨店,見貨架上擺滿了閉目合十的木偶,木偶上落滿灰塵。由此作者聯想到,這些木偶,就是那些沒及睜眼、沒及啼哭就被溺殺在滾水中的嬰兒……我無法找一個這樣的象徵來寄託我的哀愁,來結束我的文章。葵花?螞蚱?螞蟻?蟋蟀?蚯蚓?。。。。。。都非常荒唐。什麼都不是生活的本來面目。我在我啄出的隧道里,觸控著棄嬰的白骨,想著這些並不是不善良,並不是不淳樸,並不是不可愛的人們,發出了無法辨明是哭還是笑的聲音。陸奧的棄嬰已成為歷史了吧?避孕套、避孕環、避孕藥、結紮輸精輸卵管道、人工流產,可以成為消除陸奧溺嬰殘忍的有效手段。可是,在這裡,在這片盛開著黃花的土地上,問題多複雜。醫生和鄉政府配合,可以把育齡男女抓到手術床上強行結紮,但誰有妙方,能結紮掉深深植根於故鄉人頭腦中的十頭老牛也拉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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