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種字型。《監規》之下、通鋪之上形成的夾角擺了一排疊好的被子,被子上的人坐姿各異,喜悅的表情卻極其相似。小如面對《監規》,他們面對小如。他們坐在被子上,小鳥蹲在通鋪上,小如站在水泥地上。現在,小如弄清楚了牢頭與九爺所處的角落是全號房最暖和的位置。
丟了鞋的那隻腳把刺骨的寒冷傳遍全身,好像剛剛丟了鞋,其實鞋在路上就丟了。小如抬起赤腳去另一隻腳的褲管上蹭蹭,慢慢落到有鞋的腳面上,這樣就暖和多了。身體卻為此失去平衡,於是,小如順理成章地將上身靠上牆。
觀眾們沉下臉來,露出餓狼一般的兇光。小鳥注意到了大家的不滿情緒,倏地起立,小如不知道將要發生什麼,憑直覺恢復了立正的站姿。但是來不及了,小如的眼前橫掃過一股勁風,他的頭被吹到一邊,左臉的肌肉似乎被撕去,他看見自己僅存的一點尊嚴落在地上摔得粉碎。小如重新面牆,小鳥揮起拳頭咬牙切齒:
“給我大聲念。”
“看守所是無產階級專政機關。為了保證看守所的安全,保障監管工作有秩序地進行,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刑事訴訟法及中華人民共和國看守所條例的有關規定,特制定本監規,在押人犯要嚴格遵守。”
小如捱了耳光的左耳轟鳴不止,感覺自己的話從右耳進去又從嘴巴發出:
“一、必須服從管理教育,不準抗拒、阻礙管教人員和武裝民警依法執行職責。二、……”
九爺依舊在盤腿沉思,牢頭卻忍不住了,他四腳著地像貓那樣伸了個懶腰,打了個滾之後起身吹響樂陶陶的口哨。他邁著碎步顫過來,在小鳥的臉上擰了一把,不過動作柔和了許多:
“我再問你一遍,今天是什麼日子?”
“年三十夜。”小鳥回話時全身都繃緊了。
“這就對了,”牢頭皺起眉頭說,“難道就讓我們新來的難友這樣過除夕嗎?太不負責任了吧。”
牢頭的話贏得了一片掌聲,有人說:
“牢頭,你親自出節目吧。”
牢頭說:“小鳥,你沒學會招待客人嗎?看來天生是坐牢的賤骨頭。”
小鳥彎手伸進自己的後背,齜牙咧嘴地撓癢,癢撓完了也就有了主意。小鳥抽抽鼻子,突然變得語重心長:
“你愛吃燉豬腳,還是紅燒魚?”
小如顧盼號房一圈,除了人、床板、被子、包裹,別無長物,他吞下一口湧上來的唾液:
“你們給什麼就吃什麼吧。”
眾人捧腹大笑,有的甚至互相摟成一團。
“那就吃紅燒魚好了。”小鳥笑容可掬地搓搓手,彎腰拾起拖鞋。
這次捱了鞋底的是右臉,小如經歷了一聲巨響,好像有木錐塞進耳朵,右耳面對的世界頓時闃寂無聲。剎那間見有暗影墜落在地,小如大驚失色,以為是臉皮整塊丟了,恍惚中辨別出是小鳥手上的拖鞋,於是鬆了一口氣。小如調動所有的心志才站穩腳跟,沒有讓魂飛魄散的軀體倒下。
“吃完年飯該幹什麼啦?”牢頭引頸高聲問大家。
“裹水餃。”
“燒香。”
“穿新衣。”
“包紅包。”
“放鞭炮。”
牢頭手勢稍壓,制止了七嘴八舌:“小鳥,你說呢?”
小鳥抓耳撓腮,喜笑顏開地說:“看聯歡晚會。”
“業斯,英地得。”
牢頭撲到小鳥身後,摟緊他的腰,出示了幾下淫穢的動作之後,腦門衝向他的脖頸彎,以耳語的方式訓斥說:“你站著幹雞歪,等修理是嗎?”
小鳥哆嗦了一下,等牢頭離開他的後背,躥到小如跟前說:“牢頭要你看彩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