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是不行的……你辦不到,連他也辦不到。”她想她這是潰敗,是在從整個防線上後退。她應該跟他談談帝國主義的犯罪性質,她應該跟他談談階級壓迫的真相。她應該告訴他,她鄙視這種逃跑的想法,她完全不屑於巡捕房裡一兩個殖民主義分子的偽善,不屑於他們的幫助。可她卻覺得這些話對小薛將會完全不起作用。她不願意說他聽不懂的話,她不是一直都在捕捉他的思想麼?她不是一直都在尋找一種適合他自己的——又能真正開導他的方法麼?
“辦得到的。你願意我就能辦到。我們可以一起離開這裡——”他忽然停住嘴,而她並未察覺到他在說大話,她並未發現他在說他辦不到的事。她只是突然覺得憎恨,憎恨自己的軟弱。她覺得自己在一瞬間裡有些動搖。她想起從前在監獄裡發生過的事,她想起她以前曾做出過的選擇。
她衝著他叫嚷起來,內心洋溢著對自己的憎恨,洋溢著對他的憤怒,洋溢著一種想要藉以淨化自己的憤怒:“你滾!你別想來勸誘我!你別想來侮辱我!我不愛你!我一點都不愛你!我是在利用你!我是在完成任務!”
她看到小薛驚恐的眼睛,她在心裡狂笑。她要戰勝他。她一定要戰勝他。她懷著一種殘忍的快意把這些話統統傾倒出來,她不想剎車,她不想話到半句就停住。
她撲到他面前——只是她自己的想象,因為他就在站在她面前,與她相距頂多十公分——攥緊拳頭向他捶去,她又覺得這樣還不過癮,她又拿手打他耳光,但他們靠得太近,她沒法退回一步打他耳光,他伸手摟住她的腰,她只能在他的背上使勁拍。
他在吻她,她覺得憤怒的力量在一點一點消失。她想,完蛋啦,她想,他又要把她弄到床上去啦。讓她羞愧的是她不想抗拒,她只是有些討厭自己。
四十二
民國二十年七月二日下午三時三十五分
顧福廣最擔心的是人心渙散,這會他明顯感覺到這種跡象正在出現。林培文已失蹤三天。剛開始顧福廣懷疑他被人抓捕,可從冷小曼那裡傳來的訊息說,林培文並不在租界巡捕房。他透過一些關係打聽幫會的動向,同樣一無所獲。他讓人守在法華民國路那幢房子周圍觀察動靜,既沒有搜捕行動,也沒發現周圍有其它異常情況。漸漸他覺得有可能是林培文自行脫離組織。但他沒有向其它人透露這種想法,公開場合他堅持認為林培文已被逮捕。
按理說,如果有人被逮捕,就應當認定與他相關的所有活動地點均已暴露,人員應當立即撤離。林培文是小組負責人,重要聯絡點他幾乎全知道。小組裡有人來問顧福廣,要不要撤離民國路?可他想行動在即,沒工夫再做這些事。他告訴人家,根據可靠訊息,林培文此刻羈押在法租界巡捕房。表現極其英勇,一個字都不說,民國路那房子暫時看來還是安全的。他只是在八里橋路蠟燭店周圍增加幾名暗哨。
在他看來,這是所有可能性中最壞的一個——林培文已擅自離開。他總是往最壞的方向判斷,這是他在危險處境中一般都能作出正確選擇的秘訣。
冷小曼的謊話也讓他有所警惕。在組織最深層的部分,在它的思想控制,它的行動策劃上,他是在孤軍奮戰,沒有第二個人能幫他。孤獨感像毒蛇一樣吞噬著他的心,有時這讓他絕望,讓他消沉。如今他自己對付這種不良心態的方法只能是立刻回到行動上來,一旦回到具體事務上,心裡就會好過些。從前,每當這種時候他就去找老七。
老七一死,他身邊就沒有女人,他也不想去另找一個。老七在的時候他就常常提醒自己,這是他的弱點,他的安全隱患,可他那時很難讓自己不去想她。就現在,他也很難讓自己不去想她。他怎麼能不想她?英雄難過美人關,從前他用這話來自嘲,來寬解自己,現在他一想到這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