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以前看到過這個人。這是——他在腦子裡緊急搜尋這人的名字。他剛剛在報紙上看到過他的名字,這個人朝他的報館裡送來過一個牛皮紙信封,信封裡有一顆子彈。這個人綁架過他,拿槍對著他,要他刊登一份宣告。這個人——他叫顧福廣。他想起那篇報道里的名字,他想起青幫裡的傳言,他想起那條據說是小薛散發出去的訊息。他覺得這個人的眼睛在盯著他看,他不敢回視過去,他低眉垂眼,好像只要他自己看不到人家,人家也就看不到他。
他不敢喊叫,他知道人家有槍,他看不見人家的手,手在桌子底下。他懷疑那條右臂在微微移動,他懷疑人家的手已摸到那件夏布長衫的底下。他覺得胃裡一陣難受,他想那包生煎實在是太油膩。他的喉嚨口好像卡著東西,他想打嗝,可打不出來。他端起茶杯,可又把它放下來。他想他最好裝出沒認出那是誰。他覺得自己神色慌張,掩飾得太笨拙,他想人家是什麼人,怎麼會看不出來——
他站起身來,朝樓下走去。他在樓梯上加快腳步。跑堂在樓梯口招呼他,他氣憤地甩甩手,為什麼不去招呼別人?招呼那個讓他害怕的人,攔住他,好讓他有時候逃走。他沒有朝身後看,沒時間,也沒這個膽量。他匆匆跑出茶樓,向左邊那條夾道拐去。街上人還是不多,早來的賭徒都在跑馬廳路北邊,在馬霍路的養馬房那頭。街心的公共廁所旁圍著一些人,他朝那方向跑去。他衝進廁所,在門口回頭張望,看見那個人站在茶樓門口朝北面張望。他躲進廁所,心想這下大概安全啦。他覺得肚子難受,他開啟一扇門,鑽進廁所的隔間裡,解開褲帶,蹲坐下來,他的心怦怦亂跳。他拉不出來,不斷放冷屁。他覺得心裡冰涼。
他沒聽到腳步聲。他只覺得眼前一亮,隔間門被人拉開。他勉強抬頭,想朝人家微笑,可他擠不出笑臉來。他看到刀光。他覺得脖子一涼,好像有一陣風吹進他的氣管,他叫不出聲。他只看到自己的血淌在衣服上,淌到吊在他膝蓋上的褲子上。他的手一鬆,腿一軟,褲子又在往下掉,一直掉到腳踝上。他聽到褲袋裡銀錢叮噹,他這時只有一個念頭——
那枚錢還在呢,我沒把它用掉啊,運氣應該還在啊……
臨死前的一瞵間,他的鼻腔裡浮現出一股熟悉的味道,是那枚銀錢上的味道,是水蜜桃的味道……他看到眼前一道灰色的幻影漂浮而去,他想這是那匹馬呢……
⑴Rue Vouillemont,今之普安路。
⑵跑馬總會的一種賽事。一般每年定期舉辦一次。但有時也可加賽。按照規定,大香檳賽的賽程為一又四分之一英里。
⑶Avenue Edward Ⅶ,今之延安東路。
⑷比賽開始後總是跑到最前面的型別,往往後勁不足,最好的賽馬很少有屬於這個型別的。
⑸Captain Sokoloff。
⑹Win ticket,下注者猜中第一名即為贏的賭票。
⑺連位的玩法因為猜中的機率更小,所以賠率比獨贏大。如果是冷門,賠率就更大。
五十五
民國二十年七月十四日上午十時三十五分
顧福廣最擔心的事果然發生。他不喜歡別人對他的描述。他覺得自己無論如何不能算是個騙子。他對那篇報道里的有一段特別惱火,說什麼他被人堵在妓女的床上,赤身裸體地跳下床,當時他可明明還穿著短褲呢。最讓他生氣的是那個小薛,他對他不錯,沒殺掉他。他忘恩負義,朝報館裡寫這種東西,他還跟林培文混在一起,把他的人手全都拉跑。那是他最好的人手,膽子最大,下手最堅決,不完成任務從來不逃跑。他會找小薛算賬的,等這裡的事情一結束。姓薛的一定是巡捕房的探子,必須以革命的名義處決他。
今早